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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的日子淳于黎麗不再熱心去那個培訓班了——她直截了當地告訴:她之所以去報名,就是因爲聽說我在這個夏天裏要去授課。我說:開班以後他們才請的我,你怎麼知道?淳于黎麗說:“不,他們貼出的啓事上就有你的名字。”爲了證明自己所言不虛,兩天後她真的從街上撕下一張被雨水淋皺了的啓事。
那是我剛剛從東部回城的時候,夏天還沒到呢,主持培訓班的人碰巧遇到我,就說要請我屆時去那兒搞幾天講座,這也算幫了他的忙。我只說如果夏天不回東部就可以,其實根本就沒有打過譜,只是搪塞他。想不到朋友後來就把我印到了啓事上。在關於我的介紹上,那個人已經把我描繪成一個遠行的怪傑、一個博古通今的人物、一個行吟詩人。當然,他是爲了吸引更多的人報名而已,卻全然不管我的感受。這份介紹真是讓我臉紅。淳于黎麗當然是被他給騙了。不過有一點倒是確定無疑的,那就是我真的來自平原又回到了平原,而且是她真正的老鄉。
她給我談了很多東部平原上的事情、小時候的事情,我覺得那麼親切。我就是在那裏長大的。這是家鄉的故事、童年的故事。她告訴我,她從來到這座城市到現在,總有一種不安的感覺,“到處都是生人,一出門就是生人……”
遠離了故鄉,走在大街上,當然滿眼盡是生人、生人……陌生的口音、性格、眼神,還有那些笑容。“總之,”她說,“他們都有一股‘生人味兒’。”
漸漸,我理解了她的“生人味兒”到底包含了什麼意思。她其實是真的想家了,她在這個城市裏十分孤單,一聽到有一個老鄉授課,立刻就想去聽一聽……我注視着她的面容,慢慢琢磨出這個名字有一點熟悉——淳于黎麗——我一個字一個字唸了一遍——它們在哪兒讓我覺得熟悉?我極力思索、回憶,壓抑着內心深處泛起的驚異之情……每天從夜校出來,我都飛快地蹬着自行車,一會兒就熱汗涔涔的了。我想我應該像一個“自行車運動員”,既然有人這樣講過我。同時我也發覺了自己的急躁心情——爲何這樣急切呢?就像要迅速地逃離什麼……我同時也會注意後面的聲息,有意無意地捕捉那個熟悉的喘息聲。她脫離了那些蜂擁的人流,最後只有我們兩個人在疏疏的路燈下一塊兒騎車,直走向很遠。
路口上有一個銅雕,那是一個很拙劣的作品。我們倆總在那兒分手。銅雕在燈光下閃着青冷的光色。我兩腿叉到路面上停住,等待着她。她突然把速度放慢了。這個自行車運動員那麼緩慢、那麼沉着地驅車來到雕塑下面。她離開只有幾米遠,就那麼看着我,眼神裏充滿了迷惘。大約停了有五六分鐘,她才說一句:
“老師再見。”
我點點頭,揚手告別。
她轉過身去搬動自行車。我在那一刻發現,她的背影可真美。原來她那散亂的長髮是故意留起來的。我以前卻忽略了這一點。
空氣中好像有一點淡淡的茉莉花香味兒。我低了低頭,看到了我那一雙磨毛了的羊皮鞋。我突然想起忘了問她一點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