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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5>1</h5>
我們走了兩天。武早似乎已經把逃逸的事情扔到了腦後,把時下當成了一場鬆弛悠閒的旅行。我發現自己那種奔走的慾望又漸漸變得強烈了,我們都不約而同地將目光投向遠方:久久地望着河西岸那一片蒼茫。跨過蘆青河之後,武早執拗地沿着近海河汊和一道道的沙丘鏈往前。這兒涼爽,又沒有傷人的大獸,我們完全可以放心地在野外過夜。
蘆青河西岸離海五六公里處,是長滿了蘆葦、河草和兩棲蓼的水汊。很早以前這裏是一片潟湖,現在只有漲水的時候,水汊的溢水纔可以蒙過葦棵。由於下游被沙丘鏈阻塞,所以河水常常要滯留在這兒,形成大片沼澤。一些水鳥一年四季都呆在這兒。這裏最常見的植物就是蒲葦和水柳。兩棲蓼大部分長在了水裏,枝莖橫生,與其他蓼科植物中的箭葉蓼、刺蓼和蓼蘭不同,可以活很多年。再往北開始看到毛白楊:在潮褐土或河潮土地帶,常常可以見到枝葉油亮、挺拔美麗的白楊;而在那些土質差一些的地方卻更多地看到毛白楊,這說明後者的生命力更強。河岸上,偶爾能看到一兩株夜合歡,像小蠟燭一樣向上燃放的花瓣簡直美得不可思議。武早的目光落在夜合歡上,嘴角漾出了甜甜的微笑——他在任何時候都可以準確無誤地識別美,這讓人想到仍然是一個很棒的釀酒師。
這片交織着水汊的沼澤,由灌木蘆葦和雜草籠罩着的近海開闊地上,常常棲息着一些水鴨。有一年柺子四哥在這裏打到了一種不善於飛行的蛻化了的飛禽。我直到現在沒搞明白那是一隻什麼鳥:它差不多一直沿着灌木空隙飛跑,腳步快得驚人,跑路的姿勢讓人想起了鴕鳥——柺子四哥爲這事常常後悔:爲什麼要打那些活得挺好的生命呢?所以後來打獵只成了某種儀式、某種旅行的藉口而已……現在已經不知走出了多遠,只是在水汊間隙裏匆忙奔走。武早坦然的神色使我也平靜下來。
這裏是典型的河口地帶,河谷與海洋相互溝通,其內陸界限是以潮汐影響的上線爲界的;河口化學家認爲:河口只是一個與海洋有聯繫的半封閉的“海岸水體”。由於潮汐在不斷變化,所以河口的內陸界線總是發生季節性的遷移;有的入海口常年被沿岸漂沙堵塞,與海洋分割開來,於是失去了鹽水和淡水混合的條件……入海口地形起伏較小,所以產生了很多分汊,每個水汊入海時都呈現出一種喇叭形。蘆青河從黿山和砧山山脈發育,流經分水嶺以北的大片丘陵和海灘平原,把上游切割下來的沙礫一直衝刷到這兒,形成了一座座新月形沙壩。
記得在小時候,我和柺子四哥總在枯水季節下到淺水裏——他能在一些饅頭大的礫石下摸到一些圓魚,還能在近岸的蘆葦根下逮到黑魚。我們就在河岸上的玉米秸叢裏過夜,在那裏點火烤魚。我們喫得嘴脣烏黑,只有牙齒是白的,互相看着發笑。柺子四哥隨身帶了個小小的酒壺,自己飲一口,也讓我飲一口,直嗆得我眼淚直流……這裏簡直是蘆葦的海洋:闊大的一片密不過人,偶爾纔有一道間隙夾雜着灌木帶。這裏最多的灌木就是紫穗槐、加拿大楊和柞樹叢,其間常常有野物出沒——有一年聽說一個勘察石油的地質隊在這裏用礦燈和獵槍捕獵野兔——強烈的光柱下它們都蜷伏了,大概從生下來從未見過如此強烈的光柱,嚇得一動不動……從黃昏打到半夜,打獵的只幾個小時就可以攜走一百多隻野兔。這是一場多麼殘酷的屠殺……我們費力地在葦叢中穿越,有時不得不停下來。背囊貼在後背的那塊地方早被汗水溻溼,領口灌進無數蘆葦碎片,刺得人難受。武早後來乾脆把槍背在身上,弓着腰,撥着縫隙往前鑽,手上胳膊上都劃了血口,好像一點都不在乎。他的頭髮已經掛滿了屑末和草籽,看上去像個野人。
當葦叢稀疏下來時,我終於鬆了一口氣。這兒真是美極了:地上開着各種各樣的花,藍色的、紫色的;有一種花漂亮得很,原來是石竹。我在這兒還是第一次看到石竹花,它似乎比其他地方濃烈和鮮豔許多……前面出現了稀稀拉拉的柞樹,從那兒傳來了動聽的蟈蟈聲。它此起彼伏的歌唱讓人覺得一陣舒暢,好像一切都在預示某種吉兆。紅色的牽牛花在紫穗槐杈子上纏繞,蟈蟈就待在它們中間。我和武早幾次迎着它走去,可總也見不到它的模樣:往往是離開五六步遠時它就屏息靜氣了。可見它的聽覺異常敏銳。
前面有一叢密密的紫穗槐灌木,它的深處好像有一個較大的野物:我們這會兒都聽到了沙啦沙啦的聲音。我用手勢阻止了武早繼續往前,可他比我更爲敏捷地貓下了腰。他在瞄準。前面是一片茅草,茅草後面仍有蟈蟈的叫聲,有各種各樣糾纏在一塊兒的花朵和藤蔓,還有幾枝漿果從樹棵裏探出,紅得耀眼。紫穗槐叢搖動了一下,這說明那個野物又開始移動:從搖動的情況看,它的體積很大,而且肯定不是禽類。蟈蟈很快停止了歌唱。武早的槍響了。巨大的轟鳴讓我的耳朵一時適應不了,可我還是聽到了灌木叢中發出了一聲連一聲的尖叫——天哪,這是一隻什麼動物?我想武早肯定打中了。武早飛快地摸出一枚紙殼霰彈裝到了槍膛裏——當他又一次去扳動扳機時,我猛地把他的槍桿往上抬了一下——不知是什麼讓我一瞬間做出了那個反應。
子彈射向了天空……我拉着武早趕緊跑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