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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帶儘管非常熟悉,可我們還是走得十分費力,已經沒有來時那麼高的興致了。在樹隙裏行走,常常要扯上一些牽拉衣襟的藤蔓,一不小心荊棘就要把手腳劃破。武早嘟嘟噥噥,有些厭煩。好不容易到達了一個淡水灣,我們就停下來。這兒顯然是個過夜的好去處,不僅有水灣,還有我們喜歡的那種柳樹和一片艾草。艾草的香氣很讓人喜歡,它的旁邊還有一些千層菊。武早伸手撫摸着地上說:“多好的艾子,可以用來做苦艾酒。”他揪了一片艾葉嚼了嚼,吐掉。
像別的地方一樣,只要有水就有很多小蟲——奇奇怪怪的蠓蟲。它們攪成一團,在黃昏的時刻裏圍着我們兩人旋轉。這不是親近,而是在打我們的主意。後來武早就找了很多幹艾葉和一些雜草,點上驅趕飛蟲。艾草煙不怎麼嗆人,而且還有一種迷人的香味。這氣味總是讓人想到田野和童年。武早說:“帶一頂帳篷多好啊,走遠路帶一頂帳篷最好了。天還不冷,等天涼時我們再到這裏走一趟怎麼樣?”他悉心照料着一堆火。這樣小蟲遠離我們,一些傷人的野物也不敢走近。他又找來很多艾草,把一些溼葉子放在火旁烘烤。夜間燒了茶來喝,因爲反正不能安睡。風向時不時要轉,艾草的煙氣一偏,小蟲就立刻圍上來叮咬。
我們喝過茶就仰躺着,一會兒起來添一點燃料。海灘平原的水汽很重,而且這裏的夜晚一點也不像這個季節,它有點像晚秋的深涼。半夜之後星星越發亮了,露水也更加濃重。一堆火苗在我們旁邊慢慢燃燒,有一種特別的愜意。我們倆大概都難以入睡。到了下半夜,我對武早說:“我們必須睡一覺了,這樣明天才有力氣穿過沼澤。”武早“嗯”一聲,開始均勻地喘氣。可是我知道他並沒有睡去,我也一樣。我們都在用這種香甜的睡眠聲來安慰自己。這樣又停了半個多鐘頭,武早煩躁地翻了一下身,嘴裏咕噥了一句什麼。他終於沒有耐性掩飾自己的失眠,乾脆坐起來。他到篝火旁找了一點幹樹葉捲了一枝喇叭煙,深深地吸了一口,嗆得大咳起來。我知道這個夜晚他仍然有着很重的心事。
我想自己下一段最爲艱鉅也是最爲緊迫的任務,就是說服林泉和那個公司,讓武早安靜地待在葡萄裏。這是個早就擬訂的計劃,可惜我的動作如此之慢,以至於讓武早先一步逃開……無論費多少周折都要成功。我會從各種角度闡述讓他出院的理由,說服院方,特別是說服釀酒公司的頭兒:只有在這兒纔會大大緩解,他必須和大自然、和最親近的朋友在一起。我準備簽署一個契約式的文件,併爲此承擔一切後果和責任……
這會兒又想起那個沙島。耳邊好像又響起那個“大嬸”的熱切呼喚。我直到這會兒還能感到她那雙手的急切……秋蟲和夜色讓人想到了很早以前,我考入那所地質學院之前所經歷的流浪生活。那時我在大山裏奔走,沒有一頂帳篷,入夜後隨便睡在打工的農家,睡在山腰上那些開石頭的人沒有拆掉的小窩棚裏,或者睡在看山人遺棄了的半塌山屋,反正是野地茅窩,隨處安臥——半夜總有野物湊近,一聽見它們的蹄聲,我就一聲不吭地蜷起……那時取暖的方法就是鑽進草窩裏,既躲開了寒氣又躲開了不祥的野物和人。當時山裏有各種各樣的野物,有喫人的狼,有半夜偷摸東西的漢子。那時候我已經長成了大小夥子,脣上生出了鬍鬚;隨着年齡的增長,再也趕不走心中的渴念——有時極想在這曲曲折折的溝壑裏遇到什麼奇怪和有趣的事情……後來終於有了自己的奇遇,有了一生難忘的異性交往——完全由於少不更事或神祕的恐懼,我總是在最後的時刻逃離了。這種恐懼直到很晚才被打破,然而問題變得更加複雜起來,無處不在的、或顯或隱的渴望,變爲了永生的追逐,它就像一種不知饜足的野物一樣,我沒法將其馴服。這是一段遠遠沒有結束的日子,漫無目的地遊逛、尋找,都伴隨着這隻野物……不知多久了,我總在夢中看見一個佇立的身影。她深情地望着我,嘴角是頑皮的、神祕的微笑。她是誰?她是夢中的一個幻影,還是一次真實的遭遇?這個夢境如此頑固,時常光顧,不能消失。她是誰?她對我意味着什麼?
<h5>2</h5>
我這一生當中將有多少這樣的不眠之夜,它們在黑暗而溫暖的巷口等待我。我在想那個熱烘烘的蜂巢似的城市,想自己的小窩,梅子和小寧—— 一個因爲我而來到茫茫人間的小男孩,一個美麗的男孩,我究竟欠了你多少?你因我而抵達這個世界,我們卻不能永生相伴。還有淳于黎麗,這個淳于家族中執拗的女子,你打量這個世界的火熱而深情的目光已經冷卻。我曾經無數次地想到呂擎陽子他們的質詢,捫心自問:我是一個可怕的欺騙者嗎?我究竟做過了什麼?我在誰的身上犯下了深不可測的罪過,經歷了輕如鴻毛的俗情?僞善與犧牲、妥協與背離,它們之間究竟是怎樣一種關係?難道這真是一場不可告人的個人歡悅、是欺騙、是污濁——還是我生命的吟味?我該把它直告梅子還是讓其永沉心底?誰來分清愛與欲、靈與肉?誰來尋找一個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