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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愛是殘酷的,就像生命本身是殘酷的一樣。性愛像生命一樣,每一次都有誕生和死亡,有絢麗輝煌的生長,呻吟和掙扎,而後沉入永遠的灰暗之中。它消失了。生命循環往復……生命的隱祕不可化解。能夠化解的都算不得隱祕。
在這個小蟲絞成一團的荒原午夜,我一次又一次地回憶你的目光。每一次清晰的回憶都伴隨了冒險般的快樂、興奮和懊悔。我在心裏發誓:我永遠不會背叛——我將爲我們的一切行爲、我們的這種重複,尋找一個堅實的證明。我就是這樣安慰自己。是的,我在遠方,我離你這樣遠、這樣遠。我還是獨自一人,我在思想,我在滯留,我在沉鬱和沮喪。有時候,隨着露滴的一聲嘀嗒,那種心靈的交融一下就中止了。原來我們真的相距遙遠,我們所有的一切只是一次記憶而已。多麼可怕呀。我們的血脈匯流一起,卻又相距遙遠——它們好像被幾十年或是更長久的一段時光給阻隔,成爲毫無關聯的兩個軀體——就這樣彼此獨立,掙扎,挨下去,挺下去,偷偷把一切痛苦咀嚼乾淨,然後各自走完自己的旅途……有時我們也在彼此觀望,可這只是遙遙相視而已。那種不斷重複的時刻與我們這兩個生命已經失去了深層的聯繫,它們各自獨立,自成體系,本身就很完整。離開了那個時刻,我們就變成了另一種人,滾燙的生命分成了兩半,兩個冰涼的世界——我們獨立了,解脫了,我們又是我們了。
我還將面臨無數次誘惑,每一次誘惑都是嶄新的,又是陳舊的;每一次內容相似,結局相似。沒有這些誘惑,就是一個死寂的星球。一塊冰涼的鐵對於原來的熾熱就是一次背叛。時過境遷,一次燃燒完結了,又在準備下一次的燃料。一次燃燒即有一次衰竭。生命在預先設定的軌道上滑行,直到最後。
我記起了在山區生活時認識的那個老房東,她待我恩重如山、如同母親。後來我曾深深地誤解了她,並且很久都沒有見到她。當許多年過去,我在城裏有了自己的一份生活時,卻不斷地想起她。一個偶然的機會,誤解消除了,從此即開始陣陣追悔。她的丈夫已經死去,她無兒無女,人也老了,老得像一捆乾柴,沒有汁水,沒有光澤,滿臉皺紋,眼睛也瞎了。出於憐憫也爲了報答,我和梅子商量怎樣將她接到城裏,別再孤零零守着一座破敗的小屋……可是當我們鼓足勇氣找到她時,她卻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因爲這些年裏,她已經與本村另一個孤單的老頭有了往來——在大冷天裏,他們要摟抱着過夜……這是老房東拒絕進城的惟一理由。
那個篝火旁陷入沉思和痛苦的武早,他與象蘭有着怎樣驚險離奇的愛情生活,曾是人人羨慕的一對。可是一個比另一個更相信關於靈與肉的古典訓誡——他們兩人差不多一個是靈,一個是肉。天哪,爲了我的這個兄弟,這個可愛的摯友,讓“靈”與“肉”重新合到一起吧,讓它們重新組合成一個完整的生機勃勃的生命吧。如果只有愛而沒有生命,一切都無從談起。靈與肉的結合這時對於我的朋友來講是多麼遙遠,它們真的成爲昨天……生命的巨大奧祕啊,像夜色一樣籠罩了四野,那些輝煌的業績、悲慘的故事,都被籠罩起來。它是美的,殘酷的,也是絢麗逼人的……
夜空裏傳來一聲雁鳴,好孤單的雁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