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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翻翻祕籍複製件,又拾起一些陳舊的紙片,她一直感到怪異的是我爲什麼迷上了它們。她所知甚少,甚至懷疑它們會與我有什麼曲折的關聯,而我也沒法給她講得更清。我只能告訴她:我在尋找我們整個家族的來龍去脈。我說:“你們這個家族不是萊夷人”——在我的粗略考查中,你們大概屬於“魚族”——儘管這也使人很容易想到瀕臨東部沿海的萊夷族,可是魚族和紀族、孤竹族卻實在沒有什麼血緣關係。我不知是高興還是失望地向她指出這一點——她笑了,說我多麼喜歡幻想……
“魚族多好啊,我就願意喫魚,這與我的那個氏族有關吧?”
我答不上來。我說:“魚族肯定與魚有着密切的關係。你們魚族的後人都很漂亮,就像你一樣。你們大概是魚變的……”
“去你的。”她把我推開了。
在這個夜晚裏,我擁抱着魚族的女兒,看着她若有所思地望着黑沉沉的窗外,嘈雜的聲音一次又一次從窗戶湧入。在這樣的夜晚,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很久以前與她熱戀的情景。那時她還是一個二十多一點的嬌小姑娘,長得很瘦,看上去簡直是不堪一擊。我想做她的保護人是很好的。因爲我足有一米七八的個子,胸肌發達,只用一隻胳膊就能把她托起。她曾經爲自己長得這麼弱小而不好意思,我說不必這樣,這樣就挺好。我說以後我要牽着你的手一塊兒走。
是的,在所有的假日裏,我們都一塊兒走,走個不停——我們爬山,到河邊去,甚至乘郊外汽車到很遠的寺廟遺蹟,去尋找一點奇觀。我們倆發現了一株很大的白果樹,手扯着手仍不能把它的軀幹圍過來。我們還做過了很多有趣的事情,比如說到郊區的鄉間集市上買一些亂七八糟的手工藝品,還一塊兒偷偷請病假去爬泰山,逛寺廟……我們拍了不少照片——後來就是這些照片爲她惹了不大不小的禍患——她把這些照片散放在自己的牀頭櫃上,被未來的岳母發現了。那時候他們並不同意她跟我在一起。岳父惡狠狠地呵斥她。魚族的女兒說:“我們只是一塊兒玩玩,這也不可以嗎?”“不可以。”岳父在極其憤怒的時候說話總是更爲簡約,可這樣愈發讓人感到嚴厲和蠻橫。
我們熱戀的那幾年裏,岳父深深地刺傷了我。後來很久我都沒法和他談上幾句話。那時面前這個嬌小玲瓏、長了一對杏眼的姑娘給了我很多安慰,也給了我勇氣和力量,與她那個家庭鬥爭。她把最好喫的東西從家裏偷出,補充着一個單身漢馬馬虎虎的生活。我給喂胖了。那時她還在做打字員的工作,我業餘時間塗抹了很多,她都給我偷偷地打出來,一式兩份,給我一份,自己留一份。她真的喜歡這些亂七八糟的文字。那個時候我迷戀着地質學,同時還和她一起迷戀着藝術,這也說明我們都年輕——青春真是個好東西啊……儘管她不寫什麼,可是她甚至比我還熱愛這一切……如果一直這樣下去該有多好啊。後來結婚了,一年一年過下來,人就離那些美好的想象越來越遠了……現在看,一個單身姑娘本身就是一次幻想,她怎麼能不喜歡幻想?
人的一路向前,必要丟盡了幻想——這會是我們所有人的不幸嗎?
我卻沒法放棄,儘管有時我也那麼厭惡——可這不是幻想的過錯,是我沒有那樣的能力;幻想本身具有永恆之美。
這個寒夜我想,我不厭其煩地探索的萊夷族長長的、永無盡頭的遷徙,鮮血寫下的反抗的歷史,就是一首永恆的歌。我終有一天要把這首歌譜寫下來,唱給我的所有朋友聽,唱給這座城裏的人聽,唱給東部平原上的人聽,特別要唱給梅子聽……梅子啊,你應該回到歌的時代,你應該重新回到那個時代……梅子的眼光突然從窗戶上收回,看着我,她突然問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