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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5>1</h5>
我發現人在鐵窗之內,有時會呈現出極爲特殊的專注和敏慧——這時連最晦澀的文字也能看得津津有味。這讓我想起,自己已經很久沒有真正經歷過這樣一個清寂的、孤獨無援的時刻。
我現在很容易就能沉浸到那個久遠的年代、那個早已化入迷茫的故事之中。也許是血緣的力量吧,我一有機會就會執拗地追溯。對我來說,今生以來除了曾經熱迷的地質學、無邊的山巒和原野,再就是關於萊夷古國的探究……這在梅子看來是不可思議的,我竟可以一連幾個小時沉浸其間而不知倦怠。如今,這些陳舊的、大大小小的紙片在手裏翻動得何等熟練。特別是那本使人長久沉默的祕籍,在這間昏暗的小屋中成爲最大的慰藉。只有我自己知道,那些不可破譯的密碼長期以來是怎樣吸引了我、纏繞了我。我擔心永遠也不能走入歷史的帷幕背後——那裏,正有一些又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他們或者穿過遙遙時空與我對話,或者是一直緘口不言。
我手裏的很多紙片是直接抄印下來的青銅器銘文,再加上這本祕籍,在以前的多次研讀中,很多字都註上了古音。這其中相當一部分我根本無法搞得明白,而且已經滋生出某種絕望感。也正因爲如此,我幾次準備求助於梁先生,渴望得到他的指點——可就像跟自己較勁和賭氣一樣,我總是在最後的關頭壓抑了這個念頭。我想看看自己能否忍受這種青燈黃卷的煎熬,能否獨自走穿這個漫無盡頭的隧道。我知道,關於萊夷族的那些奧祕或許需要耗上一生,這絲毫不必存有什麼僥倖心理,除了忍受和煎磨,沒有任何捷徑可尋……從白天到夜晚,我一直看下來,直看得頭昏腦漲兩眼發花。古代氏族的故事因爲籠罩了時間的塵煙而變得倍加晦澀,而萊夷族又格外糾纏。出於對梅子的關心和好奇,在十分疲累的時候,我總要翻動一會兒有關魚族的資料——我曾經認定梅子屬於魚族。
就像萊夷族一樣,魚族變化的蹤跡已經非常模糊了,從象形文字演變的過程中,很難找到它的線索,於是在文字記載的歷史中已被磨滅,可以說無跡可尋。這一氏族在遠古時代的紛紜演化,幾乎難以得到一種更爲確實可信的考證了。那些稀奇古怪的古文字,這會兒看上去質樸而又純潔,它們個個都像憨態可掬的娃娃,笑嘻嘻地向你走來;可是他們的笑容後面究竟掩藏了什麼,你卻不得而知。魚族是一個歷史淹遠的極爲古老的氏族,經過氏族兼併、一次次戰爭,還有長期的同化,使他們在傳說和古史中殘存的姿影更爲遼遠模糊。要說明它們變化的真情恐怕還要等待,等待土地的聲音——那是一種無聲之聲。在這個孤獨的時刻,我甚至覺得梅子也像她所從屬的魚族一樣,多少變得有些晦澀了。
我的目光再次轉到萊夷族上,這會兒發現那個爭論不休的“紀”與“杞”的微妙區別;精美絕倫的、極其獨特的“器”,可以看成紀人之器,而器的“”和孤竹紀人的“紀”應該是一個字。那些孤竹和紀的後代從貝加爾湖畔跋涉到海角時,念念不忘的還是攜帶一個表明他們淵源和歷史的“器”。我最難忘與一位搞古航海史的朋友一塊兒到東萊故城去的情景:那一次我們親眼見到了高大的夯土城牆——你只要閉上眼睛,就可以想象閃亮的甲冑,嗖嗖鳴叫的弓箭,奔跑的駿馬,還有那些養蠶植桑的男女——他們身上叮噹作響的衣飾……我漸漸確認:杞人憂天的“杞”與孤竹紀族的“紀”完全是兩回事;不久,我又讀到了一位作古的史學家的考證,他也堅持說,它們不是一個字。
奇怪的是,在這個令人沮喪的、極爲艱難的時刻裏,在鐵窗之內暗淡的光線下,那些銘文拓片、那本祕籍,突然在我眼前變得簇新、變得那麼容易接近。它們就像是由我親手刻在青銅器上似的……我不停地撫摸它們,感受它們的質地。
這樣一個環境或許什麼都有了:八平米的小房間,一個小桌子,一塊可以躺臥的氈墊,再加上一面四方小窗,還有那個伏在窗上的忠誠而無聊的白癡……這就構成了一幅如詩如畫的童話般的圖景,這真是一箇中年人花錢也買不來的稀罕之所。一個人住進了真正的鐵窗,可見有多麼幸運。
我將在一段特別的時光裏解讀。它是我一生中所能遇到的最艱難曲折的詩章。我喝了一口水,鼻孔捕捉到了什麼,抬起頭,原來那個看守正在美滋滋地吸菸。這種特殊的香味再次引誘了我。他從我的眼神裏明白了什麼,於是從鐵欞裏遞來一枝。我吸菸時他告訴:你的那些人在外邊鬧了,其實越鬧越不成,上邊不會放他們進來——你快給他們寫個條子吧,讓他們安靜些……我聽了他的話馬上伏到窗上,可是外面什麼聲音都聽不到,我看不見人。我呼喊起來,想讓朋友們聽到我的聲音。看守立刻用手勢威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