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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過了半個多小時,我終於聽到了有人在大聲爭吵,接着看到了他們——呂擎、陽子、柺子四哥,但他們很快又被幾個人擋住。後來他們只被允許一個一個輪流着過來,在小窗口與我說話……僅僅是一個多星期的時間,卻有一種長久分離的感覺。我讓他們不要擔心:且忍受和等待,因爲這是一種預設的圈套,他們大概不會那麼簡單地收場;當然也很難得逞。在說這些的時候,武早的那句話又出現在心頭:“我知道,誰也不會饒恕我……”我只讓他們早些趕回葡萄園,因爲我更放心不下的還是那裏,是武早——他們說他這會兒正躺在自己的屋裏,眼前擺了一溜酒瓶,人出奇地安靜。我鬆了一口氣。
呂擎離開了。我發現憤怒竟使他渾身微顫,紫着臉一聲不吭。這讓我擔心他會做出什麼……我在這兒常常想到的就是:我們面臨的是這樣的事實,即我們真的沒有被饒恕過,從來沒有;可是我們也不會饒恕另一些人,永遠不會。我一次次想到了呂擎的四合院,想到了那個捆綁了他父親的老槐樹。我當然更多地想到了自己的母親、父親,想到他們的一生艱辛,他們最後的不幸和死亡……是的,我們不會饒恕,儘管我們許多時候無力懲罰。
接下去的兩天裏,我一直在翻看那本關於萊夷族的祕籍。沒有人來管束我。這種單調而清寂的生活、這種將人引入深邃和冥思的時刻,倒是讓人求之不得。第三天上,我的寂寞結束了,因爲一大早我就聽見一個人在外邊走廊上吆吆喝喝——我一下就聽出那是沙了嗓子的武早。他掙脫着什麼,闖到了鐵窗前大聲吆喝。我一下跳起來,正看到他伸過鐵欞的大手。他一聲連一聲地喊。我握住他的手,拍打他。我想使他安靜下來,可就是不能。他跳着,後來不知從哪兒摸到了一塊磚頭,砰砰地砸起了鐵門。看守過來奮力阻止,他就回身向那傢伙砸過去……接下去發生了什麼我無法看清,只聽到有人發出了殺豬般的號叫,一些人跑過來,大約是一幫穿制服的人——高壓電棒又一次伸出來,因爲我聽到了武早的一聲尖叫,還有他跌倒的聲音……
我不知自己喊了什麼,雙拳在鐵欞上捶了一下,馬上流出了血——那些喪盡天良的傢伙壓根兒不知道武早的病,那種高壓電棒會讓他死去的!我在喊,不知自己在喊些什麼……沒有聲音,突然安靜了。我想象中的武早已經昏厥,有人把他抬走了。
我坐在水泥地板上,腦子裏一片空白。我真希望有什麼把這一切揉碎——只有神靈纔有這個力量。我的好兄弟,我的頭髮捲曲、兩眼冒火的好兄弟,你究竟是怎麼找到這裏來的?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爲你難過,爲你牽掛和絕望……
有人在外邊獰笑,這些笑聲倒讓我漸漸安定下來。我在想怎樣才能儘快出去,不然的話只會耽擱更重要的事情——只有這時候我才明白了以前那些身陷囹圄的人,爲什麼要絕食抗爭——當他們手無寸鐵時,不僅是極度的絕望和希望使他們選擇了自戕的方式,更因爲這成爲惟一的武器。我還想到了槍不離手的柺子四哥……人在一種特定的境遇之下,並不尋求庸常的人生邏輯。此刻我需要把尖厲的呼號壓在心底,警惕神經被憤怒和仇恨撕裂。是的,男人的鮮血在月圓之夜會加速旋動、衝撞,渴望噴射而出……許多時候他們只想傾其所有,把它直接地擲出去、夯出去,儘管它的打擊之力是如此的微薄——而且是一次性的。
我理解,一個男人真的會渴望那樣的一個機會,渴求那樣的一個時刻。
上帝賜予了誰?又在何方、何時、何地?
如果真的存在那種神祕的機緣,就必定會有一次賜予,那將是一場無從言說的淋漓……我的憂鬱的天真無邪的兄長,我真想讓你親眼看一看、親耳聽一聽,那樣的一種顏色和一種心聲。你用生命的釀造祛除了全部的怯懦和猶豫,卻要以卵擊石般地犧牲。現在你且安靜下來,只需一口接一口地暢飲你的味美思,以“保護勇敢的精神”——你會在那個生死攸關的決定性的時刻,揮舞你的酒瓶幫我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