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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5>1</h5>
父親是在初秋時節被傳喚到海上去的。因爲這時候地裏的活兒少了。那些拉大網的人有一多半是隨叫隨到的——所以長年固定在海上的漁人自覺高人一等,對新去的拉網人總是不放在眼裏。他們一個個曬得渾身油亮,而剛來的打魚人一脫衣服全身發白,對比之下顯得寒酸,令人發笑。父親不僅不會打魚,莊稼活兒也是剛剛學會。但在我眼裏,他好像幹什麼都毫無難處。“你這個人哪,”海上老大走過來,用手點划着父親的鼻樑:“你在山裏打洞子行,幹這個不行。”海上老大叫“老滾子”,他的話讓一邊的人哈哈大笑。
我一開始就想隨父親到海上,去看他們怎樣把那個了不起的大網撒進海里,把一堆又一堆的魚拉上岸。可我怕父親呵斥,總是等他走了很遠才悄悄跑出茅屋,繞着灌木追上去。當我看見他的後背時,再放慢腳步;父親摻到那些拉網的人中,我纔敢接近那些魚鋪子。那兒總是圍了一大羣玩耍的孩子,我和他們混在一塊兒父親也就察覺不到了。
我漸漸熟悉了拉魚的每一個程序。先是用一隻木船把疊起的漁網運進大海——小船剛離岸不遠,一人搖櫓,剩下的幾個人就開始撒網。船劃到大海深處,這網就一路撒下去。船上的人影兒漸漸模糊。那時我替他們害怕。高高的海浪上,白色的浪花一點點變得遙遠,它們托起了那隻小船。船在漆黑的海面上一動不動,像凝固了似的;可你盯住它看下去就會發現,它正費力地偏向一邊,它在一點點繞着往海岸上駛來。搖櫓人渾身大汗,兩隻手臂像碗口一樣粗。船到近岸了撒網人還在拋網——他們在海里把網撒成了一個大大的半圓形,最後靠岸。網的兩端相距幾百米,每一端都伸出了長長的網綆。人像螞蟻一樣咬在了綆上,都把搭在綆上的掛繩繞在屁股上;接着號子響起,一呼百應,一邊喊一邊往後倒退着拉網。沙灘上蹬出了一溜深窩。這樣拉呀拉呀,大約要兩三個小時才能讓大網靠岸。
那是個多麼激動人心的時刻!魚在近岸的淺水裏躥跳,甚至能讓人聽到它們在吱吱叫喚。蝦、蟹子、大魚、小魚,一齊躥起來。有一次我看到了一條身上長銀斑的大魚,肚子很大,可是巨大的肚皮集中長在頭顱那一端,看上去就像一架小型直升機;有的魚豎着跳起,像一把直立的長刀……多麼讓人迷戀的地方,我在這時候就覺得這是一個人所能找到的最好的去處了。
我身上的瘢痂很快脫落了。我費了多少勁兒才設法瞞過了家裏人。在這可怕的日子裏,我就是靠海風才吹乾了滿臉淚痕的。我望着海上的一層層帆影,想象着天際交融的遠方,想象着未知的命運,覺得這一切有多麼奇特。漣漣無邊的海,它就在我們跟前,而我們好像對這一切都習以爲常了,覺得這很平常。其實細想起來它該有多麼奇怪啊,真是要多奇怪有多奇怪。不是嗎?看眼前這羣拉大網的人,他們一天到晚與大海在一起,卻用那麼平常的目光去看大海,這在我是永遠也做不到的。我想可能是他們被勞累弄得疲憊了,無心無緒了。這兒的確是太累了,這兒能把人累死。
老滾子是整個海邊上說一不二的人,所有人都怕他。買魚的人、看拉網的孩子們,都怕他。他一揚手我們就得躲開。他不停地罵人,誰捱了他的罵,還要笑嘻嘻看他——他的臉上真的長了發紅的鬍子,他的外號就叫“紅鬍子”。誰都知道長了紅鬍子的人有多可怕。大家拉網時,他手裏就握着一根棍子轉。有一次,我看見一個人正用力拉網,不知爲什麼一走神,掛在綆上的細繩就有點兒松;這時紅鬍子正巧走過來,他用棍子敲了敲那根細繩,細繩立刻彎下去——如果拉網的人正用力,那麼棍子敲上去就能發出嘣嘣聲。紅鬍子罵開了,還伸出腳在他小腹那兒踢了一下。那個拉網的人比我大五六歲的樣子,他趕緊喊:“大爺大爺,不敢了。”紅鬍子還是罵。小夥子一邊哀求,一邊更加賣力地拉網……
紅鬍子不斷伸出棍子冷不防敲一下綆上那一串細繩,如果哪一根細繩被打彎,那個人就要遭殃。我旁邊一個賣魚的人說:“就得這樣兒,拉網的人最要緊的就是心齊力齊。要是都偷偷摸摸藏力,那網雞年猴年才能拉上來。”
我不敢說話,只緊盯着綆上那一溜人。我不敢去看父親,那些人裏要數他瘦弱可憐。他的肋骨在陽光下一根根都看得清。所有人身上都一絲不掛,只有他穿了一個短褲。我也不知道此刻那短褲該脫掉還是該穿着,如果穿着,那麼他也就與所有人都不一樣了;如果脫掉,那隻會令我倍加羞愧。他的那個短褲啊,疊着補丁,不知是白色還是灰色,在陽光下要多難看有多難看。他的屁股又瘦又小,拉網的繩子緊緊勒在上邊,我想用不了多會兒就會把他的皮膚勒破。再看看其他人,所有的屁股都那麼粗壯,圓滾滾的,在陽光下泛着黑黝黝的光亮。
那個紅鬍子常在父親旁邊轉悠。後來他伸出棍子往父親的繩子上敲了一下——幸好繩子沒有彎下去……那時我的一顆心都要跳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