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h5>1</h5>
天快黑了。只要太陽落山,茫茫夜色深處那一場連一場的流水宴就要開始了。有人已經盼了一天,無心做任何事情,幹什麼都無精打采的。白天是等待,是挨和蹭,是慢慢熬過的一段時間。只有到了夜色降臨的時候,他們纔打起精神。嚴菲是所有夜貓子當中的老資格,她打眼一看就知道誰是她的同類。無論一個人經過怎樣高明的僞裝,她還是能毫不費力地識別這人是不是真正的夜貓子。有人一下連一下地打哈欠,好像是那種習慣於夜生活的人,其實一看就知道,這傢伙不過是夜裏失眠罷了。有的人精神十足,像韓立主任,看人時總是瞪大雙眼,冷冷的有些嚇人,還不時地伸手頂一下金絲眼鏡的下緣,其實他正睡着——他差不多睡着。這纔是一個真材實料的夜貓子,是隱在夜色裏的各種流水大宴旁的固定客人。他白天裏那副精神頭兒不過是一種表象,是來自日久天長的一種修煉,是一般人絕對識不破的高深功夫。只有嚴菲看得明明白白,並多少知道其中的彎蹺。她十分清楚這個人大白天在幹什麼:睡眠,採用特殊的方式睡眠。他起碼是沒有開動這架知覺機器的全部,大腦中的絕大部分是關閉的,只餘出很小的一個邊角,用來應付日常——如見了人打個招呼、喫飯喝水、查房會診等等,這已經綽綽有餘了。
這是一個天才。嚴菲閱人無數,但心裏真正崇拜的人物只有韓立。這人從模樣上看就是一個非同凡響的角色:瓜子形的臉不大,終日冷肅,颳得鐵青的下巴中間有個小小的坑凹;眼睛專注,目光沉重可達一噸;一口堅實的牙齒下緣往裏收緊,讓人想到馬的牙齒——所有身體器官強健的人都長了這樣的一口牙齒。她認爲整整一座醫院或更大一個範圍內,自己算是第一號夜貓子。但韓立是個超級夜貓子,她已經無法將其排序。這個人體量不大,身形緊湊,個子中等偏下,全身沒有一塊多餘的贅肉。他的話語極少,大部分時間是沉默的。
她知道這個男人的最大奧祕:夜裏幾乎不睡,這是他最重要的生活時間,全部的樂趣與希望以及事業,都悉數放入夜色。他上午十點之前不會出現在任何場所,即使偶有起早來到會議或其他場合也毫無倦意。非但沒有萎靡,而且還是最精神的一個,犀利的目光常常令人望而生畏。實際上白天的絕大多數信息都不入腦,頂多是暫存在一個邊角。
她一直想掌握他的這個本領,可惜不成,因爲連拜師的機會都沒有。那個男人目無下塵,對她完全漠視。而她一直認爲自己纔是爲了夜晚而生,她可以算做這方面的奇才異能:一夜不睡,白天照舊處理工作,雖然要不可避免地多打幾個哈欠。她開始求助於高級的化妝品和提神飲料,用它們來抹掉臉上的倦容。日久之後,漸漸覺得這有多麼愚蠢:一旦生命的汁水熬盡,人從裏往外枯乾,一切都將無可挽回。她告誡自己:你必須保持青春的容顏,你在這場青春保衛戰中要堅持到最後一刻,要與陣地共存亡!
可是那些不可割捨的夜晚啊,又花費了她太多的青春。
她在恐懼中尋求一切方法。最後她只得向冥冥中的那個人,向她的豹子求救了。她在夢中與死去的叔伯哥哥見面:一個溼淋淋的男人站在面前,這個人全身都被有力的筋脈襻結着,那是長久的奔跑和逃竄練成的,使他保持無可匹敵的彈跳力。這個男人的雙眼像燈籠一樣亮。她永遠都會記得他怎樣咬住她的脖頸,記得那股無可抵抗的力量、他在叢林中攫緊她奔走……沒有人能夠戰勝他、捕捉他。他夜夜不睡,夜夜都在荒原的草窩中與她狂歡。白天是他躲藏和尋食的時候,要避開一道道圍網。他幾乎打生下來就習慣於在夜裏大睜雙眼。她問他:“我的豹子啊,你得教給我了,怎樣才能在一夜夜的流水長宴上盡興,永遠保持青春的光澤?”豹子問:“你離開這樣的夜晚會死嗎?”她點點頭。豹子說:“那就好辦了。你只爲夜晚活着,你是爲了夜晚才生的。這樣白天就是夢遊——你的心睡着別人又看不出來。”
豹子說:“我在夢遊時,連飛來的子彈都能躲開!”她深信不疑,她對自己的豹子一百個信任——自從這隻豹子犯了亂倫大忌之後,整個族裏的人都在追殺,可他照樣活下來,照樣在大地上飛奔。他只活在夜晚,這夜晚是他們兩個人的。這樣直到有一天他告訴她:這陽間的夜還是太短了,陰間的夜才叫長呢——所以他就去了陰間。
她開始嘗試在大白天裏夢遊。一年年下來,差不多真的練成了。可總要時不時地出錯:有幾次她哈欠連連,臨牀用藥時不止一回搞混了,讓一旁的醫生大驚失色。還有一次險些造成重大的醫療事故,幸虧院長及時爲她解圍說:“她夜裏要出診,她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