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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娃一天被打昏了三次。最後一次醒來時,被人抬到了老族長屋裏。老族長嚎了一天,已經有氣無力,只能躺在炕上側臉看着重傷的金娃。金娃看着屋門。老族長說:上個足環吧!
<h5>4</h5>
金娃被拴在老族長的屋裏。足環的鏈子很長,所以金娃可以在屋內隨處走動,還可以爬上炕去。可是夜間金娃寧可蜷在地上,也不靠近老族長。老族長的確變得虛弱了,躺着吸菸,躺着交談。金娃不說話,也不喫飯。老族長有些慌,跳下炕來,將一鉢湯遞到金娃跟前說:喝下!金娃搖頭。喝下!金娃又搖頭。老族長哇哇大哭,坐在地上,兩手抱腳嚎哭。許多人都聽到了哭聲,圍過來看。金娃害怕了。他不怕別的,只怕聽到老族長哇哇的哭聲。他總是覺得這哭聲會帶來更大的災難。他一聲不吭地捧起湯鉢,咕咕地喝下了。老族長這才爬到炕上安睡。
一連多少天都有人來爲金娃醫傷。老族長問那個鄉間醫生:能不能落下疤痕?醫生說保不準會有。老族長暴怒:有一個疤痕,我就讓人在你身上烙一下。鄉間醫生嚇得面如土色。第十八天上醫生爲金娃拆下藥布,果然沒留下一個疤痕。老族長大喜,讓人給了鄉間醫生一大包銀子。
半夜裏老族長問金娃:我待你這般好——我一輩子也沒待人這麼好——你怎麼還要跑哩?金娃不吭聲。老族長摟住他一陣大哭,說我這輩子什麼福沒享過,還差什麼?什麼也不要了,只要你哩,求求娃兒莫要再跑了,啊好?金娃點點頭,說我不跑了,我一準不跑了;不過你得給我解了足環。老族長問:你真能不跑?金娃又點頭。老族長說好也,來人唉!
從除去足環的一天,院落四周的漢子增了許多。他們扛着大刀片子、土槍和棍棒,還提着鐵鏈子。老族長在屋裏從不讓金娃穿衣服,出門時卻要讓他穿得厚厚實實。在外面,遠遠近近有不少人跟着,其中總有一個手裏提着那副卸下的足環。
夏天來了,金娃說要去海里洗澡。老族長想了想,說那就去河裏吧。一大羣人跟着去河裏了。老族長和金娃一塊兒跳下河去,一下河就嚷,說多麼滑溜的水呀。一句話還沒說完,只見金娃一個猛子扎得沒了影子。一羣人全下了河,會水的不會水的一齊喊叫,有的淹個半死才躥上岸來。金娃的水性全村第一,這猛子一紮就抵了河對岸,爬上岸,又風一陣火一陣地往前跑了。他不知哪是邊哪是沿,只顧一頓瘋跑。
金娃晝伏夜行,一跑跑了七七四十九天,歇了腳一問,才知道是南國地界。這裏人生地不熟,喫物也怪異,口音十句有八句聽不明白。他想着爹媽打工,掙一口吃一口,扳着手指算老族長的年紀,決心等他死了的一天再返回故鄉。這樣熬着,好不容易纔過了一年。金娃到底是年輕,有一天做了個夢,夢見老族長死了,爬起來哭了一場,接着抬腿就往回跑。回去的路比來時還要長,他跑了八八六十四天,這才望見了村子。金娃跪下就哭,有人見他哭得傷心,就問:誰家俊娃,這麼呼天號地哩?金娃抹抹眼淚,開口就問那個老族長可是死了。聽的人嚇得四下裏看看,見四周沒人,這才壓低聲音說:啊呀你咋敢這麼說話!老族長活得正硬朗哩……金娃蔫了。他怔了半天,最後咬咬牙,決定回家看上一眼——只一眼!
他在莊稼地裏捱到了天黑,這才小心地往村裏磨蹭。摸到滾滾發燙的小泥屋了,金娃哭着敲門。黑洞洞的屋子好不容易纔傳出一點響動,媽媽隔着門縫問:誰呀?金娃的應答像蚊子,可是媽媽聽得真,一把拉開了門,把兒子抱在懷裏……這一夜全家都沒睡,也沒敢大聲說話。爹媽讓他天亮前離開:那個老族長這回要是逮到你,就不會像上回那麼便宜了。天快亮了,該分別了。
金娃在灰濛濛的光色中跑出了村子,只在周圍轉悠。村子有着強大的磁性,吸住了他,讓他再也難以走遠。有一天他正在閒溜,突然有一個頭上包黑布的傢伙靠近了,還沒等他明白過來,又有兩個人從一旁夾住了他。很快,他被拴上了足環——他一眼認出還是當年的那個環子。他哀嘆一聲,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