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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4>永恆的原野</h4>
<h5>1</h5>
我不曾記得有過這樣的一場昏沉。從醫院出來,竟一時忘了時日,也忘了季節。跌跌撞撞走進陽光,恍若走進了另一個世界。我屈指計算着歸來的日子,卻怎麼也算不出……出院的決定是頗爲倉促的,有人張羅車子送行,被我謝絕了。當我站在走廊裏那會兒,小護士以爲我在這兒等另一個人,趕緊走開了。於是我和這個照料自己多日的小護士竟沒來得及說一句告別的話。我穿過走廊,然後徑直走向了大門……連我自己都覺得如此急切地離開有點可笑,但我知道隱在心裏的這種焦躁不僅僅是因爲長時間住院造成的,還有其他——長期的淤積、難言的渴念,我心裏的牽掛——我正牽掛着許多事情,反正這會兒再也待不下去了,真的有些迫不及待。
走出醫院大門,情不自禁地迎着陽光大口呼吸起來。我只想一個人步行,穿越從市區到園藝場之間的這片曠野。出城時正是半下午時分,起風了,北風一下吹亂了我有些長的頭髮……
天色漸紅,太陽已經捱上了樹梢。我差不多是一直往西,一口氣登上了縱貫南北的大河長堤。河堤下水流湍急,但不像往日那麼清澈;河道中央由於長年的淤塞,水流已經扯起了一大片沙洲,上面長起了茂密的蒲葦,準備夜棲的各種水鳥咕咕叫喚,蹲在葦棵上,用懶洋洋的眼睛打量着四周。有一隻嘴巴尖長的大水鳥,脖子下有一抹紅色,正伸長了脖子向這邊探望。一隻雲雀在空中作最後一次環顧,一邊歌唱一邊降落下來,悄落到了河灣對面——那裏大概有它的一個窩,那種光滑的籃子狀的精緻小窩,它在這片荒灘上時常可以見到。
堤外的茅草連成了一大片,它們幾乎一般高、一個顏色,此刻在霞光裏拂動,很像是大自然一次傲慢的炫耀。離河灣近一點的灌木長得又高又密,也開始變得混雜了。它們當中有山柳、刺槐、鵝耳櫪,有南蛇藤、苔參、牡荊、胡枝子、普吉藤,偶爾還能看到青杞和尖葉杜鵑。一些喬木闊葉林中常見的麻櫟和木杉之類,甚至有側柏和赤松,三三兩兩長在河灣兩側。在這兒幾乎可以看到各種北方樹種,雖然有的僅僅是一株兩株。一個獵人走上一天也許都看不到一株赤松,可是當他準備離開,正沿着河堤漫不經心地往前,一抬頭就能看到它在前方傲然挺立……這裏的黑松多極了,總是成片成林,排列齊整。它們最適宜在沿海沙土上生長,生命力旺盛;茫野之上,只有它們才能與茂密的刺槐比肩——松枝黑烏烏油滋滋,樹冠上掛着隔年松塔,地下鋪滿金色松針。松林很容易讓人迷失,在夜晚,行人明明可以看到北斗,可還是要迷路。因爲那是個懷疑一切的時刻——有時只是一聲小鳥的呼喚,一點草葉的窸窣,就能改變行者的思路。
一隻小兔子蹦蹦跳跳,在離我幾十米遠的地方往上躥跳,像在捕捉什麼東西。我注視着它,它卻對我視而不見。在這兒,連最膽怯的動物也不怕人——它依靠了茫茫蒼蒼的荒野,也就找到了真正的自由和平安,無拘無束。沒有人統計過這裏有多少植物和動物。走在這裏,一個人常常會驚歎生命的奇異現象——只要有一點可能,它們總是盡力顯示自己生存的韌性。教科書也不會十全十美,一個動植物學家也不能天真輕信,因爲這裏存在着各種各樣的變數,各種各樣的機緣。比如說有人曾在海邊發現過碗口粗的蛇——有人在一片密不透風的灌木中發現了它,聽到了它冰涼的喘息。再比如說花鹿,教科書上說它在很早以前就從這裏消失了——我再清晰不過地記得原野上惟一的那頭花鹿是怎樣慘死的——可是前不久有人證實,說親眼看到了一隻野生花鹿……如果這是真的,那麼他看到的纔是最後一隻。
遠處傳來了拉網號子,這讓我在蒼涼的暮色中感到了一陣安慰。這裏離海岸線已經不遠了,我可以在天黑之前穿越叢林。
灌木越來越密,有的地方因爲葛藤的纏繞,要通過非常困難,我必須費力地扳開樹木枝椏往前。野鳥越來越多,黑色的啄木鳥篤篤敲着樹幹,警惕的小腦袋歪來歪去,一直用目光把我送遠。松樹鴉和花斑啄木鳥弄出撲棱棱的聲音,使人覺得它們過於肥胖或笨拙。野鴿子的模樣嫺淑娟秀,它們循規蹈矩,嬌羞難掩。落在枝椏上的老鵰黑黑的,像石塊一樣沉重,是林中的不速之客——它讓幾十米的範圍內變得死寂無聲。我不知它對哪一類鳥才真正構成威脅。樹與樹之間有很多四蹄動物留下的痕跡。樹木間扯上了蛛網——用一根小草輕輕碰一下網絲,立刻就會從樹枝上滑過來一隻黑黃兩色的花紋蜘蛛。每一次從樹間穿過我都小心翼翼,因爲我總是想起關於它的那些可怕傳說——那個陰毒的蜘蛛精怎樣殺害一個孩子。林木間的網啊,密集相連,從一個樹隙牽到另一個樹隙,以至於隱隱佈滿整個林間。這兒真的是一個網的世界……
走出馬尾松林和雜生灌木林,出現了一片橡樹。這些不高的橡樹異常旺盛,抽出了長長的枝條,像柳條那麼柔軟和修長。它不需要發達的根系,主要依賴地表水,攝取淺層裏的腐殖質。幾乎每一株橡樹叢的葉子都長得烏黑油亮,上面生滿了白色球果,遠看如一些小白花點綴在油綠的葉子間。它的周圍是色彩斑斕的草地,草地上是千層菊、三色堇和野石竹——這裏的野石竹都是花瓣深紅色的、有着一道白色襯邊、莖稈有點發紅的那種。野石竹在深綠色的草叢中十分醒目。有一種叫不出名字的開着五角星形狀的野花,揪住莖子輕輕一拉可以發出吱吱的叫聲——當地人就叫它“吱吱”。“吱吱”的葉莖放在嘴裏咂一下,甜得像蜜——草叢間有不少被咀嚼過的“吱吱”,這引起了我的注意。再往前走,又發現被拋在草地上的一些漿果殼子。這說明不久前還有人到過這裏——拋在地上的東西還沒有變得焦乾,究竟是誰到過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