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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偶然的發現使我恍然大悟:一種脖子長長的、長了灰色嘴巴、約莫有兔子那麼大的四足動物從一株小葉楊下伸出頭,就近去咀嚼一株“吱吱”……其實我早該明白:如果是人嚼過的,那麼他一定先要小心地把莖部拉出,然後品咂甘甜的莖根,而不會把長長的一截都嚼爛。
在太陽沉入大地前的這段時光,海灘平原上到了一天裏最壯觀的時刻。每一片枝葉上都閃爍着金色暉光,它們在晚風中顫抖,與搖動的野花摻合一起,燦燦灼目。那些在草叢裏起起落落的鳥雀翅膀和萱草花的顏色一樣;更遠處是地平線上的彩色流雲,雲隙裏閃射出一道道霞光,像綿綿無盡的金色絲線,被傍晚時分的氣流吹拂到很遠很遠——它的末端也許就浸溼在大海深處。百靈在霞光裏叫得更歡,入夜之前的這段輝煌中是它最興奮的一個瞬間,它們要趁着這個時刻把一腔激動傾吐淨盡……在百靈的歡叫裏我似乎還聽到了野雞、斑鳩、野鴿子、啄木鳥和長尾喜鵲的歌喉。各種各樣的聲音此起彼伏,遙相呼應。就在這一唱一和、一問一答的呼喚之中,野兔箭一般跑過。灌木、蘆葦、寬葉蒲草,都在風中溫柔地擺動。
這個時刻,彷彿正有一隻無所不在的巨手輕輕撫摸荒原,讓其在懷抱中沉入夢鄉。歌聲停歇了的時候,催眠的絮語就要響起——海浪一下下拍着沙岸,那是淡淡的、溫柔的、使人安怡的黃昏之聲……
<h5>2</h5>
我儘快趕到那些拉網人身邊。我準備沿着海岸走下去,然後再順着河堤返回園藝場。這將是一個多麼好的長夜。
走啊走啊,後來我竟懷疑起自己的耳朵——漸漸分辨不出海浪的聲音從哪個方向傳來。我發現暮霧中的松濤聲與海浪聲如此相像,摻和一起就變得難分難解了。後來我聽到了潺潺的水聲。這是哪裏?我不記得這一帶有溪流水汊,可是那聲音分明越來越大——一抬頭就看到了高聳的沙丘,那是一條長長的沙丘鏈,長得竟然看不到頭尾。我登上沙丘,發現了密密的葦棵和蒲草。原來這是縱橫蜿蜒的人工渠……一年年過去,這些渠水在風沙中被不斷淤塞,斷斷續續的水網旁長出了柳棵和蒲葦:連年不停的流沙在灌木柳棵處凝結滯聚,沿着渠道形成了高高的沙嶺。扳開沙嶺下的蒲葦,就可以看到當心有一泓清水。天色暗下來,水流裏有一顆顆晶亮的星星;有什麼撲通通響着,可能是被打擾了的青蛙。我撩起水洗了洗臉,甚至小心地喝了一點兒。水非常甜,是再好也沒有的沙地清水。那些漁人和獵人最喜歡喝的就是這沙渠裏的水。
順着渠岸往前,就會直接走到海邊。我知道所有的渠水都是迎向大海的,它們也許離海很遠就被風沙攔截了,但卻留下了一個走向。這樣前進了一會兒,我發現左岸出現了一片黑黢黢的林子,那是槐樹和柳樹、小葉楸樹等。由於出現了喬木,所以流沙也就堆得更高。沙嶺下坡那兒突然出現了黑乎乎的什麼——它像一隻巨獸一樣伏在那兒,一動不動。漸漸離得近了,這纔看出是一個搭在叢林中的小草窩。我馬上想到了流浪漢。挨近草窩聽了聽,裏面一點聲音都沒有,它是空的……我猶豫起來,竟然不想匆忙地離開。我甚至想在這個窩鋪裏歇息一會兒,悄悄地等它的主人歸來——如果是一個年老的獵人那該多麼有趣啊。我仰躺在鋪子上,想着小時候一個人在林子裏的時光、那種獨特的孤單、老獵人無邊無際的故事、我的花鹿。就這樣仰躺着,看天上一顆顆星星。
很久沒有這樣的夜晚了。一個人沒有歷經荒野之夜,就永遠也不會明白漆黑的夜色裏究竟有多少生命在忙碌。我這會兒用心傾聽着四周小動物的咳嗽、刷刷的奔走聲。它們不像人那樣作息,每到了深夜就忙着串門、湊在一堆兒歡暢鳴唱。我感到有小蹄子邁近了,又在幾米遠的地方停住。它們大概聞到了我身上的氣味——它們如果走過來我也不會害怕。我知道大多數動物都是友善而膽怯的。
不知怎麼睡着了。醒來時太陽已經升起,彩色的光束從小窩的縫隙射進來。這真是一夜好睡——不記得回平原以後曾有過這樣好的睡眠。這一夜竟沒有失眠也沒有做夢。我這會兒纔看清這個小小的窩鋪:原來這是個搭了很久的草鋪,是用多刺的槐枝紮成的柵欄,上面又用光滑的苫草鑲襯;有一張柔軟的茅草鋪成的厚牀,上面是蒲草編成的光潔的席子。這個席子甚至編了很漂亮的花邊,而且上面還放了蒲草做成的枕頭。我仔細看了看,發覺它已經被枕過好久了,顏色黑乎乎的。從這個鋪子的模樣可以看出,它並沒有被主人拋棄。鋪頂上吊下一個茅草編成的大包——我把大包摘下來,立刻嗅到了一股餿味。裏面有倆半窩窩、一塊醃魚、一個鹹蘿蔔頭。從食物上看主人已經離開好多天了。我小心地把它放回了原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