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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歲好像是人的一個坎兒。過了四十這條線,對好多事物的看法就要改變。比如我在這之前極其崇拜我的外祖父,而這之後主要是崇拜父親。外祖父很早以前就死了,我沒有見過;而父親,我與他整整相處了五六年。父親使我大失所望,一直到他死後很久都是這樣。外祖父就不同了,沒見過,只見過照片,只聽外祖母反反覆覆地講他;還有母親,她總是深情地懷念自己的父親。母親常常嘆息:啊,你要能長成你外祖父那樣有本事的一個人就好了。
我知道,我如果長成了那樣一個人,不僅完成全家的囑託不成問題,而且會是儀表堂堂。他高高的身材,濃眉大眼,說話聲音洪亮,而且總是打扮得那麼得體。一個時期有一個時期的衣着,外祖父在穿戴方面從來都沒落伍。他是一個注意儀表、非常精細和在意的人。我漸漸知道,這同時也表明了他愛着很多東西,非常非常愛:愛所謂的生活,愛人——他曾深深地愛着外祖母和別的人。
到現在爲止,我這一生有不少時間在探究着關於外祖父的祕密。因爲對於我而言,這個人的魅力太大了,而且具有真正的神祕感。他的婚姻、愛情,來來去去好大一沓子事兒,最後還有死,都令我極爲費解。
在那個海濱城市裏,大概沒有人不知道曲府。那是文明和富有的代名詞,最時新最光榮的一切總是與它連在一起。比如說,碼頭上通航了,白色的大輪船上下來的第一個人物是一個戴大檐帽子的人,他是船長——船長首先拜訪的人家就是曲府。從黑色小轎車上下來的人、穿了長裙的美女、英國海關裏攙着夫人走路的洋人,都少不了要到曲府去一趟。沒有多少人議論它的發家史,因爲在人們的記憶中,好像自從有了這座城市的那一天,它就富麗堂皇地坐落在這兒了。它的富裕以及某種權威性,是不必懷疑的一個老問題,是先於全城人的記憶而存在的一個事實。
曲府中真正的核心人物,當時人們都知道是老爺。老爺就是曲予的父親——外祖父曲予那時候剛滿十八歲,正真誠而熱烈地參與曲府及小城中的很多事務,卻從來不被人重視。人們遇到什麼事情只說:老爺怎麼看?頂多加一句:老太太怎麼看?老太太就是我的老姥姥了。
曲予已經在省會讀了六七年書,十八歲回到曲府,求學生涯正告一段落。要不要到更遠的地方深造,他正猶豫。由於老爺的身體不太好,一年裏招過二十餘次名醫,所以做兒子的也不宜遠行。還有老太太,她在兒子離開後總是日夜思念,幾次得病都是因爲思念。曲予是一個獨子,獨子一走就帶去了全部的母愛。“家裏多麼好,哪裏還能比家裏好?”她總是拉着兒子一雙白皙的手這麼說。
家裏真的太好了。曲予也許是最後一次從省會歸來才深刻地認識到這一點。古老的府第經過一代代人的翻修改建,如今不僅保留了外觀上軒敞的氣度,而且內裏也越來越講究舒適了。一些廳堂已經換掉了紅硬木傢俱,而代之皮面沙發;有了連接內室的衛生間,有了抽水馬桶。當時全城除了英國人的海關,大概惟有曲府大院裏會找到這類東西。
曲予最喜歡的是府中那幾棵白玉蘭樹。它們長得何等旺盛,開的花又大又早。當它們的香氣瀰漫在院子裏時,曲予就有了深深的幸福感和某種莫名的衝動。他常在白玉蘭下踱步。可惜圍牆太高了,街道上的行人看不到一個英俊的少年在這兒走來走去——他揹着手,臉色由於激動而微微發紅。他穿了中山服,銅紐扣閃閃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