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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什麼來比喻閔葵這個小傢伙垂下的眼睫呢?曲予想到了那傍晚時分一層層閉合的蜀葵花瓣。他由此而急躁不安,在院子裏匆匆走動,有時縱身跳起,去掃一下白玉蘭最低一層的葉片。那些歌頌春天的詩句被他吟到一半就拋掉了,再換上另一首。他大概是全城惟一喜歡普希金和屈原的人,不知爲什麼他會同時癡迷於這兩個趣味迥然不同甚至有點對立的詩人。有一陣——是剛回來不久的時候——他甚至提議在曲府的花園那兒來兩尊塑像。這可以由他自己動手,雖然他對雕塑一竅不通;他有一股奇怪的自信,認爲這一生可以完成任何執意要做的事情。他滿手泥巴,興奮得臉色通紅,工程進行了一半才記起曲府裏還有個老爺。去找老爺,老爺正在看剛譯過來的一本歐洲小說。他抬頭看看兒子,輕輕一聲就把這事兒吹了:
“家裏的新鮮玩藝兒已經夠多了。”
“可是……”
“夠多了。”
他惱怒的是老爺竟然把兩個詩人的雕像與抽水馬桶和皮面沙發之類等量齊觀。
那是極爲失望的一天。後來他去看母親。每在情緒極爲消沉沮喪的時刻,他就渴望看看母親。這會緩解那種難以忍受的什麼東西。此法百試不厭。如果遠離家庭的時候,他就用想象來滿足自己。他想着母親,感覺着那一隻軟軟的溫溫的手撫摸頭髮的那一小會兒。他推開老太太的門,第一眼看到的卻是閔葵。
本來他要像過去那樣,依偎到母親跟前,靠到她的膝頭那兒,至少抱住她的一隻胳膊,可是這會兒不知爲什麼有點發窘。當然他不是第一次看到葵子,可是隻有這回看清了那一對閉合的蜀葵花瓣。他低聲叫一句:“媽媽……”媽媽伸手去攬他。往常他就側側身子靠在母親身邊。可是這一次他筆直地站在離母親二尺多遠的扶手椅旁。他沒有讓母親攬住。他好像第一次明白一個十八歲的男人應該直挺挺地站着。
很久以後他還想:那是他與母親之間有了第一次隔閡——它的距離就是從他筆直的身軀到扶手椅的那個間隙。回到自己屋裏,他覺得一種很奇特的心緒泛上來,他從來也沒有過這種體驗;它們一絲一縷地泛起。
他開始大聲吟唱那兩個人的詩句,像是在欣賞自己洪亮的嗓音,後來有人喚他喫飯都沒有聽見。他閉上眼睛,淚珠從眼角溢出。他終於改大聲吟唱爲悄聲低語,像輕輕叮囑一樣,深情的一句一句的。但他仍然聽不見呼喚他用飯的聲音。
那是一個與他差不多年紀的男青年,只是更細、更高,眼窩奇怪地深陷着。他是另一個對曲府忠貞不貳的下人,是老爺十年前在街頭救起的一個孤兒,甚至連名字都是老爺替他取下的:清滆。曲予曾翻了不少字典以便搞通這名字的含義,最後還是有些迷惑……清喊了幾句,注視着離他只有幾公尺遠的少爺,特別是發現了他眼角晶晶的淚珠,就咦了一聲,雙手在褲子上擦一下,悶悶地跑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