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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4>1</h4>
我努力地接近一個行將就木的人,實現着那個夢想。他好像絲毫也不知道自己眼下的狀況,不懂得自己正處於風燭殘年,直到不得不坐上輪椅的時候,還在嫉恨,在爭風頭,在撒謊。這個人與我的父親是老熟人了,我們一家找了他三十年,在最困難的時候我們曾經像盼望上帝一樣渴念他的出現,爲蒙冤的父親說上一句話。沒有,他像石塊入海一樣待在他的地方,無聲無息。後來,直到很久之後,他突然到那個海濱城市裏來了。母親激動起來,跑到父親牀前——這時他已經不能動了,眼睛都懶得睜一下,只是聽了母親的話才揮了揮手,簡單而且堅決地阻止了母親。他不讓她去乞求那個人。
如今我知道必須違背父親的意願了。我覺得一個家族的榮譽、必將推卸的屈辱,這一切都應該超越某些個體的利益。我遵從的只是一個更崇高的目標。所以我去找了那個人,在他狂妄可厭的、含混的嚷叫聲中,在他終日蜷曲的生活所散發出的餿氣旁,也多少能夠忍耐。我只要他吐露一句真話,輕輕的一句,就可以抹去我們額頭上的污跡。沒有,他在落日餘暉中閉着眼睛,蜷伏在輪椅上睡了,腮上掛着蠻橫和滿足的微笑。他的侍者——那個鼻樑尖尖的外甥女走過來,嬌嗔鄙夷地看了我一眼,輕輕地推走了舅父。
我不知自己會堅持多久。我已經相當疲憊了。他的那對包裹在皺紋中的小眼睛當年是怎樣感動了父親,我真好奇。今天這雙眼睛是對一個生氣勃勃的年輕人的嫉恨和嘲弄。我不知他對那個比我更年輕的外甥女是怎樣一副心情。那個小傢伙無憂無愁,舉手投足都透着淺薄氣,一對小小的乳房像木頭刻成的一樣尖硬。我不喜歡她。很不喜歡。
面對着一個我絕對需要又似乎是絕對無望的老人,憤恨和焦躁誰能體味呢?我的勇氣差不多用完了,剩下的一點還要用來對付失戀。我不想求任何人了,也不想恨任何人了,我太累了,我這會兒只想愛了——我相信我們一家人那時的狀態也是這樣。愛,愛越多的人越好,各種類型的愛,讓愛簇擁或用愛去簇擁都行……生活啊,給我們一個機會吧。
而我心裏明白,在各種類型的愛中,我這時最需要的還是異性的愛,並且不需要那麼多,只是簡簡單單的、一個人的愛。
從勘察工地上歸來後,我第一個就想見到蘇圓。可是當我與她在樓道上寒暄之後,背過身那一瞬就明白了,我那個隱隱約約的念頭多麼不切合實際。我回到自己的小宿舍,接上就琢磨怎樣搬動更沉重的一塊石頭,就是到那個不受人尊敬的老傢伙那兒再走一趟。我想象着一些細節,比如是否買一點蜜棗帶上,或者買幾塊冰磚。他那個平庸的外甥女不停地喫冰糕之類,老傢伙則喜歡甜食。
如果不是第二天下午在打字室裏遇上那一幕,我那種徒勞的、折傷自尊的奔波還不知要維持多久呢。我去取一份材料:這是朱亞囑我校對的一部分報告草稿,剛進門就看到了一個尖鼻樑姑娘的側影,她正和打字員講什麼,嘁嘁喳喳。打字員瞥瞥剛進來的人,仍熱衷於閒談。我不得不打斷了她們,因爲她們在談“毛活兒”的幾種新式樣之類。尖鼻樑一轉身讓我嚇了一跳:她就是老傢伙身邊那個外甥女……她像不認識我似的,哼了一聲,去拎桌上那個又精緻又俗氣的小皮包。
我有好長時間不知所措。我馬上想到了這之後她們會議論我的全部努力,而這之前所有努力全是祕密的……我擔心這樣一來關於我們家的情況會散佈到我工作的這個地方。這正是我所禁忌的。一種奇怪的聯結和滲透就在身邊,近得不可思議又令人頹喪。今天我真的寸步難移了。我當場決定:再也不去找那個老傢伙了;也許類似的努力要從頭權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