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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我們的頭兒朱亞而言,每一天大概都不那麼容易度過。一天裏給一個人設置了多大的障礙,讓你費力地通過,好比一個關口,只有通過了纔算一天。有時候人真的通不過它……朱亞好幾次喫了一點食物又吐掉,整個人已經瘦得可怕。他領導的這支隊伍也不如意,因爲是幾個單位湊起來的,所以大致分成了幾攤,各自爲戰,只有到了大匯總時才聚一聚。難得開一個會,因爲人員難以召集,平時又都分在各處。我想這次勘察工作會大大地傷害朱亞的身體。他的副手黃湘已經完全不聽調度,有時招呼也不打一個就回機關去了。他也相當忙碌,好像正從事與我們完全不同的工作。
有一天我無意中發現了黃湘在所有圖表的複製件上都註上了另一種數據——誰也弄不明白這些數據是怎麼搞來的,因爲這與勘察中全部推敲覈實的數據相去甚遠。我問他,他不答,只是不停地吸菸,眯着眼看我。他嘴角的笑意十分含混。我不得不去問朱亞,朱亞只是說:“要嚴格標註,每一件圖表要訂正覈對多次……”
他正處於特別的憂慮之中。他不願意與我交談壓迫心口的那一切,這我已經感到了。也許他覺得我是一個不足以信任的人,可是他在有些方面卻能與我推心置腹。他給我看一大本一大本的歌子,這都是在野外寫下的。他甚至跟我談起了野外相逢的姑娘——小水的故事。他對她的思念一直深深地埋着。
黃湘又一次進城去了。我想這傢伙不是去找那個糟爛小報的女記者,就是去向領導打小報告。但我從沒向朱亞說出類似的判斷。
深夜,我偶爾寫寫歌子,餘下的很多時間都在閱讀陶明教授的著作。有時我請教朱亞有關問題,談起陶明的時候他才話語滔滔。我聽說陶明後半生歷盡了坎坷,晚年十分悲慘,但一問到這上邊,朱亞就把話題岔開。
天開始溫暖,槐花凋謝了,滿地的綠草長得越來越高。朱亞要與我徒步穿越平原東部,填補幾處圖表上的空白。這兒惟一的一架簡易帳篷也被我們帶上了,同時還有野炊的東西。僅僅是朱亞的藥物就帶了一大包,這不免令人沮喪。行前我曾建議他再做一次複查,他說一切自己都心中有數。就這樣上路了。
一路上他的興致很高,原野改變了他的心情。只有胃部陣痛襲來時他才皺皺眉頭,其餘時間都樂呵呵的。他好幾次吟出了新的歌子。我們沿着蘆青河堤向北,一路看着茂密的蒲葦和荻草、一些高大的青楊、矮矮的擠到一起的河柳和灌木,聽着嘁嘁喳喳的大葦鶯、樹鷚、山斑鳩的叫聲,偶爾還能聽到大魚在河裏擊水。但是眼下的河道已經比記憶中的窄多了,它的大部分已被茂密的蒲葦所佔據,最窄的水道只有幾米寬。在離大海十幾公里處,我們開始注意接近入海口的一些變化。這裏屬於河潮土,土中基本沒有被氯化物侵蝕,所以非常適於耕種。不過一些鹽鹼地植物已經開始出現,像鹽角菜、灰綠鹼蓬等等。朱亞說以前有過海水倒灌的報告,那都是由於過量開採地下水,水位過低時海水壓入陸地水層造成的。現在看這兒控制得很好,一直到離海岸線很近的地方,水樣中只含極少的氯化物——眼下的地表植被與前一段的報告是相一致的。再往前走就可以看到一座座的沙丘鏈了,不過它們的綠化仍然很好。朱亞伸手指着前面一片開闊地說:“這是我十幾年前來過的地方,我對這一帶還熟。不過今天那些林帶已經沒有了……”
我們在到達那個扇形河口之前折向了東部。我知道我們將由此徑直走向那個有名的農場。奇怪的是兩人從來沒有約定,但我卻知道。只是我從不提起它,對方也不。這兒離那個農場有三十多公里,我們卻要走兩三天,因爲其間還有幾個勘察項目。一路上我們儘可能地繞開那些大一些的村鎮,在野外歇息過夜。這是一種職業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