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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往東走,那種平疇開闊、麥浪翻湧的景象越是罕見了。土地被割成了一個個小塊,莊稼的種類和長勢都不同,大部分都顯得很瘦弱。幾乎所有的地方都缺水。田邊上沒有多少樹,連過去見到的那些毛白楊也只剩下了殘枝斷葉。上一個季節里長出的矮小玉米棵沒有收,在原地腐爛。田野上極少見到人做活,而稍微開闊一些的大路上卻總是流動着身揹包裹的人。聽口音他們都是來自遠處的打工者。已經實施的開發項目就在平原東部,而我們正着手準備的卻是比那個項目大幾十倍的另一次“大開發”。它將改變整個平原。
一處處積滿了污水的大坑散發出刺鼻的氣味,顯然是附近的工業小區排放出來的。在通向河海的疏通渠道挖開之前,這些污水就只能存在這兒,這完全是爲了提前開工。前邊是一道道鐵絲網和磚牆圈起的大片土地,地上生滿了荒草,新生的木賊科植物已經長達數尺,像蛇一樣在地上爬行。老鼠大白天在荒地上溜達,見了鐵網外的行人並不理睬。本來挺好的一條路就這樣被截斷了,我們不得不繞開。那些村莊過去都被高大茂密的樹木圍攏着,這個初夏卻像被突然剝去了綵衣,那麼寒酸地裸露在泥土上。一個個灰色的低矮瓦房伏在那兒,張望着一個喧囂的平原。
在那些打工者成羣結隊的寬路上,不斷擁過一些高級轎車,把打工人羣都擠到了路邊窪地,引起了刺耳的叫罵。越往東這種轎車越多,簡直像是從土裏冒出來似的,陽光下像一串閃亮的鐵鏈子。前邊一道高圍牆上插滿了彩旗,揚聲器正播放出一個男人嘶啞的搖滾,接着這搖滾又被一陣猛烈的鞭炮聲打斷了。一輛輛轎車在牆外的空地上停下來,越聚越多,我和朱亞不由得站下觀望。
鞭炮聲越炸越烈,一直持續了半個多小時。這時太陽昇到了半空,空地上的各種轎車已經排成了闊大的一片,遠看似一個彩色的大湖。我從未見過這麼多車輛聚在一片原野上,不由得驚歎起來。“又一個開發項目要剪綵了。”朱亞自語似的說一句,拍拍我的肩膀,“走吧夥計。”
再往東走幾乎看不到大片莊稼地,有一多半乾脆就給拋棄了。這真可惜。一個老人在田邊上剷土,我們走了過去。朱亞問這裏的耕作情況,老人說:青壯年都出去打工——有的搞建築,有的進山開礦,沒有幾個留下種地的。種地也沒有水,地下抽不上水來了,從西邊河裏引水又太遠……走開不遠朱亞說:“他不知道,西邊那條河也保不了多久,那個大項目如果一開,這兒所有的河流、渠水,包括這一帶沿海,全部都要完蛋……”
爲了看一下東部近海區域,我們繞了個遠路,走向了海灘。這裏原有一片片的洋槐樹,它與西部平原上春天的槐花海是連成一體的;可眼下我們看到的卻是一片片焦死的槐棵。連矮矮的小葉楊、紫穗槐棵子也在作最後掙扎。地上的隱子草、大畫眉草和華北臭草、朝鮮鹼蓬,已經早早迎來了自己的冬季。它們都開始枯黃髮幹。這顯然是海水倒灌引起的。偶爾看到一些遠東羊茅還綠瑩瑩的,那也全靠了地表的一點淡水。一旦地下海水泛上來,一切也就完結了。
前面有一羣人正脫了上衣挖排污溝,一溜兒排開,望不到邊;問了問,大多都是附近村裏的人,有的還是極遠的地方來的打工者。朱亞說,這就是準備把積在那些大坑裏的污水引到海里……這個海灣多麼可愛啊。這一下完了……這個夜晚我們在海灘上支起了帳篷。由於備有一個膠皮水囊,所以宿營地不必依賴一處淡水灣。儘管這樣,我們還是設法找到了一片小小的水窪。這是很久以前人們挖來灌溉的一個大沙坑,現在已經淤塞得只剩下了幾平米的水面。我蘸了一點水嚐嚐,發現基本上還算淡水。晚飯我們用一個大號茶缸熬了一點米粥,米粥中投了一點乾菜,主食是焦乾的鍋餅。其實朱亞已經喫不下多少了,因爲他一路上都靠一種特製的餅乾止疼。
天暗下來,我們讓火繼續燃着。野外有一堆火總是個安慰,這是我在山區生活時留下的一個習慣。想不到朱亞也喜歡這樣。我們對着火聊天,喝一種花茶——它又香又苦。可能是這堆火的吸引,一會兒有了嘁嘁的說話聲,接着我們看到了靠近的兩個人:一男一女,都十分年輕,不過二十多歲的樣子。他們蹲在火旁,嘻嘻地笑。問了問,知道是打工的,男的在海邊上挖溝,女的在開發區刷油漆。他們是新婚的一對外地人,夜裏要聚到一起。我們找出一個杯子給他們喝水,他們高興極了。朱亞對他們的到來十分高興,話也多起來。原來小夥子是邊遠省份的人,高考落榜後就出來打工了,一路向東——妻子是他在一傢俬營工廠壘牆時熟悉的女工,那個工廠主每個月都要欺負她,他看不下去,就在一個深夜大雨中領她逃了……小夥子很瘦,但眼睛很大很亮,牙齒潔白。女的眼窩很深,顯得額頭很鼓。她的皮膚略黑,一雙腿長長的,讓人想起一匹很能奔跑的馬。她捂着杯子喝水,不時地給男人喂一口,笑眯眯的。這樣呆了一會兒,她突然說:“他會唱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