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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粗糙的大笑引發了滿屋笑聲。陶明知道這是整個農場中最邪惡的一幫,他們集中一起,似乎是某些人一手導演的戲劇。記得剛進來那天晚上,老魯正收拾一個人——他剛剛二十來歲,白淨的臉不像個體力勞動者——就因爲不肯把隨身帶的一條灰毯子獻出來,捱了老魯一陣拳打腳踢。毯子被搶走了,老魯就坐在上面,嚷着:“給他去去火,年輕人火大……”話一落地,立刻有四五個人把小夥子擰起來,衣服很快剝掉了,露出了蒼白的裸體。小夥子怕羞,兩手不由得掩住下體。一個又幹又瘦的傢伙就耐心地折磨起來。小夥子喊得淒涼,他們就揍他的嘴巴。陶明幾次踱到門邊,想伺機把看守招來,誰知被那一夥兒注意了,一個黑臉膛一步躥上來,一拳把他搗翻在地……他們後來又喂那個小夥子髒東西——是一團黑乎乎的毛髮……小夥子吐出來,他們就重新給他塞進去,終於引發了一陣嘔吐……那個乾瘦的人臉色灰暗,常用怪異的眼神注視同室,幾天後陶明才得知他有怪癖——就因爲這怪癖被逮,投入了這個農場。老魯故意讓瘦子挨着陶明睡——這傢伙可以整夜不休息,咕咕噥噥尋伴兒說話,高興了還動手動腳。白天繁重的體力勞動已使人精疲力竭,只有瘦子還興味盎然。他的哧哧笑聲、噴氣聲沒人理睬,大家一會兒就呼呼大睡了。陶明卻被旁邊的瘦子攪得幾夜未眠,後來終於挺不住了。可是剛剛閤眼,他就被一陣撫摸給弄醒了。原來那傢伙緊緊摟住了他,蛇樣的身軀已經裹住了自己,涎水沾了他一臉。他再也忍不住心底的厭惡,迎臉給了一拳。瘦子翻在地上,接着無聲無息地趴了一會兒,爬上鋪子安睡了。
天亮後,陶明發現瘦子臉上一大片青烏,多少有些不忍。老魯問瘦子怎麼搞的?瘦子答起夜跌了。在工地上,陶明做磚坯,瘦子就給他備泥;陶明坐下歇息,瘦子就挨着他坐。他無論走到哪裏,瘦子都要尾隨。他不得不用拳頭威嚇,瘦子卻小聲咕噥:“心真硬啊……”
農場的頭兒戴了一頂鋥亮的長檐皮帽,兩眼賊亮,巡視着所有的人。偌大一個農場,有大片農田和煙氣騰騰的窯場,可是他卻認得每一個人、記得每一個人。這兒的人分成兩撥兒,一撥兒是一般意義上的農場工人,他們住在沒有鐵絲網的那一半;剩下的是穿號衣的人。這些人只在檔案冊上有名有姓,而平時只被呼號——白色的大號碼印在統一的粗布衣服上。頭兒眼裏,每個代碼都有固定含義,那是充滿個性的代碼。比如十六號,沉默、陰鬱,咬牙切齒,有小小的、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要遭受巨大打擊的某種狡猾;四十九號,小眼睛,詭計多端,已經沒有了鋒芒,但格外令人討厭,一輩子也不會讓人同情;十四號,罪犯中的罪犯,正仇恨着,是個死硬分子,不吭一聲地工作,因此吸引着多方面的興趣,背景十分複雜。他的傲慢是難以掩藏的。頭兒腦海裏轉着“十四號”這個代碼,險些忘了它與“陶明”是一種對等關係。
頭兒此刻注視着一前一後兩個人,眉頭緊縮,忍不住叫過一個背槍的人,小聲咕噥幾句。一會兒十四號和五號就被傳到了一間小辦公室。十四號垂着手,滿手泥巴。五號臉上的肌肉奇怪地抽動,偶爾還瞥一下十四號的手。
“十四號!還記得起你的請求嗎?”
陶明眯眯眼望望窗外。鑽天楊葉片翠綠,背後襯了碧藍的天空,一大朵白雲。白雲移動得非常慢……他苦苦請求過,請求離開隔離室——那個小小的鐵窗讓他萬念俱灰,他再也不願一天到晚關在這個雞籠子裏了。他懇求出工,下田燒磚砌渠,幹多麼重的活兒都行,只要讓他與人羣在一起。他不能在此窒息而死。整整幾個月的時間,他獨守一隅,相伴的只有一個臭馬桶。他本來是帶着帳篷和地質錘四處奔走、用腳板丈量土地的人……“怪不得急於出來,你是鬧這個名堂來了……”頭兒流出一絲笑意,但很快又吸淨了。他示意一下,看守猛地扭住一旁的五號,嘭嘭幾拳將其打翻在地,五號掙扎着爬起,又被踢翻。進來兩個幫手,接着木板拍、繩子抽,撕光了衣服。陶明退開一步。五號的屁股小得可憐,呈灰白色。五號大吼,叫着:“天哪,再也不敢了……”沒人聽,幾板子抽在屁股上,紅印子立刻顯出來。
五號躺在地上小聲叫着時,頭兒一擺手,屋裏靜極了。頭兒把上衣脫下,然後伸腳碰了碰五號的下身,怒火突然增大。他彎腰一掄五號的胳膊,五號竟然給摔到了牆根。接着他變戲法一樣將滿臉血痕的人舉起,劈啪抽幾個耳光,又利落地一摔,摔到了十四號的腳下,嫌髒似的拍拍手,重新穿上了衣服。
看守用詢問的目光看看十四號,又看看頭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