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h5>1</h5>
跟包只要聽到隔壁地鋪上有了聲音,就要立刻閉嘴離開。我和他一起回到老人那裏。三先生打坐完畢剛剛起來,面色有一種小睡初醒的樣子。他搓着手和臉,用目光示意跟包給我斟茶。跟包先是給老人遞上一杯顏色淡淡的草茶,然後又給我一杯香茶。老人的雙眼多半時間裏是半睜半閉的,話語絕少。這在之前我早就領教了,所以並沒有與他暢談一場的奢望。我想那種對話不僅不可能有,即便有也會因爲過分的深奧與生僻而無法進行下去,因爲我畢竟不是他的入門弟子,我們之間沒有行當內部的語言。有時老人與跟包的一二句對話,在我聽來都似懂非懂,那麼陌生遙遠。“下弦月再煎。”“大黃減半。”“艾灸中脘。”“硃砂置枕側。”老人傷痛基本痊癒,但身體仍在恢復之中。除了打坐和服藥,他最常做的活動就是在室內走動:不是一般的散步,而是調理呼吸的同時伴以特別的方式邁步和甩手——每次伸出一隻腳時都要在空中稍稍停留,而且時間極爲均衡;腳掌落地時總是外側在先,緩緩地輕輕地,像怕踩到什麼東西一樣;與此同時兩手利落地從身側劃過。老人開始這樣走動時,跟包就與我再次退回到隔壁屋裏。
“先生在排體內的淤毒。跌打損傷藥太遽,會積一些淤毒。”
我不懂這些,最想聽的還是烏坶王的故事,是這片平原的奇怪下落。儘管內心裏還存有或多或少的幽默在,但覺得仍不失爲一個有趣的民間故事。跟包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一雙大眼乜斜過來,稍大的鼻頭好像突然沉了一下,就像一個大大的感嘆號似的。他說:“不說也罷,從你的年紀上看,真是不到聽這些的時候。”“你自己離九十歲的老人還差得遠呢。”我頂撞一句。“這倒不假。可我是跟包啊!”他一副語重心長的模樣。我說:“不管怎麼說你已經講開了頭,這樣停下來太悶人了。”跟包眼睛斜向一邊,像是在下一個緩緩的決心。他的臉轉過來時又一次做出了以前見過的那個奇怪表情:一張大嘴癟成了一條線。這個可笑的樣子讓我覺得他即將要說一個很嚴重的事情:
“以前老先生讓我把烏坶王和平原的故事全都記下來——我這人手拙心靈,讓我記在心裏行,要我一筆一筆寫下還真有點難爲哩!咱倆這回來個君子協定怎樣?我從頭細細地講,你回手細細地記,然後我會像抄藥方一樣用蠅頭小楷抄出,怎樣哩?”
原來這傢伙要與我討價還價,不過正經有些心眼——先講一個開頭,等我欲要知曉下文的時候則不客氣地攤牌。我故意問他:“這沒什麼難的——不過聽了故事還要記下來,它真有那麼重要嗎?”
“當然啊。你想想,多少年以後,如果沒人把這個事情講清楚,往後一代代人就再也不知道平原是怎麼來的、又爲何變成了這樣。老先生說了一句話讓我驚了半天——‘什麼是平原?那就是這個故事’。老天,我那時嚇了一跳,心想活生生的一個平原祖祖輩輩就在這裏呢,怎麼就變成了一個故事呢?難道沒這個故事,平原就沒了?我在心裏問來問去,最後好不容易纔算弄明白了!老人說得一點沒錯,因爲這個平原既然倒了手,那就早晚會變得無蹤無影——將來只剩下了一個空殼子,那就不是真正的平原了;所以要找回原來的平原,那也只好到這個故事裏!你想想,是不是這個理啊!這樣一說,我們倆合夥把它從頭記下來,該是多大的一件事,總不算是什麼大材小用吧?”
我琢磨着這一番話,點點頭。我沒想什麼“大材小用”,而是被老人內心裏深長的憂傷給感動了。同時一種神祕的宿命悄悄滲出。我覺得事實也許真的如此:一個真實的平原即將消逝,它在不久的將來只能存在於一些故事之中了。我甚至在極短的時間裏迅速回想了一遍記憶中的平原,令我驚異萬分的是,它真的與童年的平原大相徑庭了!老天,腳下的平原真的是一天天在溜走,暗暗地溜走——這一切恰恰如同那個故事裏所講,它真的正在毀於一個可怕的契約?難道這果真是一場有預謀的出賣,並且早已開始?
我出了一身冷汗。我承認,作爲一個現代人,早就變得格外無知而又格外自信了,我不再相信所有的神話和傳說;我排斥一切的虛擬和比喻;我只相信科學實證,只願沿着新世紀裏所有的發現和發明一路向前——所有與這個指向相悖的東西,都在我自覺的排斥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