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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時分終於跨過了河橋。西岸的沙丘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經過了緩慢的、堅忍不拔的移動,已經吞沒了一片片褐土。沙丘在這裏駐足是因爲溝渠邊上那些紫穗槐灌木的阻擋;它們想把灌木壓在下面,而灌木卻不甘埋沒,總是用力地往上鑽擠——在沙崗上,一枝枝灌木莖條像直立的麻稈,稀稀疏疏栽成了一片。
我想在河岸不遠的地方搭起帳篷過夜,可後來發現這個想法有些荒唐:四周到處都是發黑變質的水,早已不能飲用,遠遠的就能聞到一股刺鼻的氣味。我不得不離開這條河,一直往西,直到翻過兩座沙丘……沙丘間有一叢碧綠可愛的蘆葦,一片栗色的蘆花立刻吸引了我。有蘆葦的地方就有水,我看了看,那兒果然有一灣清澈的水;用手指沾了舔一舔,它們是甘甜的淡水。我當即決定就在這裏過夜——這兒背靠叢林茂密的沙丘,又面對一汪明淨的水窪,該是個好去處了。
我動手揪來一些幹茅草,又在水窪邊上把草屑和樹葉攏起來,以備生火。帳篷一會兒再搭,先取水生火。小鐵鍋被火燒得熱烘烘的,這會兒想到該弄點什麼野菜來。我發現這裏除了不多的馬齒莧之外,幾乎什麼可食的綠色植物都沒有。我在離帳篷幾十米遠的地方找遍了,又轉到水窪的另一邊,終於發現了一種藤蔓植物:木天蓼。我曾經喫過它的嫩葉,我們的園邊就長了這種藤本植物。我揪了一大捧,幾乎洗也沒洗就投在了鍋中。
我專心煮飯。當太陽落下去的時刻,沸滾的水裏發出了越來越香的米飯味,我感到了無法言喻的快慰。世上只有極少一部分人才能體味到這種愉快。火焰舔着鍋底,又映紅了我的臉。折兩根灌木枝條做筷子,不時地攪弄一下鍋裏的食物:野菜、金黃色的小米和一點點鹽。我從來不在食物里加放味精,因爲沒有比野外採集的新鮮菜葉味道再好的了……長期的遊蕩生活使我對野炊已經十分在行了,能夠恰到好處地掌握食物的火候。我親手做成的每頓野餐,差不多一粒米也不會剩下、一點湯水也不會浪費。即便是順手就可以採到的大把野菜,我也決不多采,而只採一餐飯所需要的數量……
用過晚飯之後,我在四周徘徊了一會兒,準備搭起帳篷。我用幾個很大的土塊把竈火圍住,然後在上面蓋一些樹枝,又用一些溼草覆罩:這樣既不容易熄滅,又不會在短時間內燃盡。
眼前這片水窪不足四十個平方米,若有一半生滿了蘆葦,一汪水既淺又清……隨着入夜,葦叢裏面竟然響起了咯咯的叫聲——聲音清脆;接着又有另一種聲音在應答……它們一唱一和,讓人想到這是一個熱鬧的小世界。我從不記得來過這個地方,即便來過,也會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時的景物與現在相差懸殊。我最爲擔心的不是別的,是害怕走失了“那個夜晚”。
水潭的北部有一個不大的沙崗,它同樣是由一些密密的灌木枝條固定的。大風把沙崗旋成了金字塔的模樣。我爬上了塔頂觀望,看一道道沙崗連綿不絕,在夜色裏閃動着銀白色的影子。這座“金字塔”的下方斜長着幾棵柳樹,不知爲什麼被當頭折斷,頂部生出了一層細密的柳絲,看上去就像一柄柄巨大的拂塵。往北望去,大約一華里左右像有一道高牆,星光下看去它黑烏烏的,齊整陰森……我一時迷茫起來——今夜來到了哪裏?怎麼荒郊野外出現了一道圍牆?我下了沙崗往前走了幾步,終於看清:它們原來是一片榆林的邊沿!這兒的榆樹都不太高,只有靠近林邊的部分長得粗壯,而林子的當心正在衰死,所以夜色裏看上去就像圍牆。我仔細辨認,又一次問自己身處何方?這個地方怎麼會讓我陣陣心動——它恍若夢境,似曾相識。我在榆樹林旁久久徘徊,不忍離去。後來我一下怔住了——終於想起來,這就是“那個夜晚”啊!瞧這就是我對小白講過的那條小路、那片榆林……我壓抑着心頭的驚訝看着遠近四周,竟然差點兒忽略了它……
“那個夜晚”是這樣開始的——我穿過蘆青河下游的木橋往西,一直穿過這片樹林,到很遠的那片灌木林中……家裏人總是阻止我,不讓我一個人走得太遠,因爲這片荒灘上有各種各樣的野物出沒,甚至還發生過獵人誤傷行人的事情。傳說中這片黑烏烏的林子、渺無邊際的荒原,有着各種各樣的妖怪,特別是——沙妖。但這一切都沒有嚇住我、阻止我。我會在天黑之前趕回我們的茅屋。可是這一次我不知怎麼就把時間耽擱了,好像時間一晃就到了午夜,我有些慌了……那是一個有月亮的夜晚,天空懸着一個小小的月牙,它的光亮要映照這麼大的一片原野已經是很喫力了。夜風很小,但是它把地上的落葉吹出了沙沙的聲音。樹梢上乾結的種子被風一吹,就發出搖動小鈴或是吹口哨似的聲音。貓頭鷹一聲聲號叫。我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還要躲閃着荊棘和伸到臉前的樹枝。
我迷路了,只好憑着感覺往前摸索,感到了從未有過的恐懼。我想到了傳說中的狐狸——它們能迷惑人,常常扮上一個老人或其他的什麼,與你搭訕,然後把你引向歧途,弄得你一身狐臊再把你放走……路上還要經過一兩處傳說中的墳場,據說那是古代的人在這兒打仗時留下的——今天看只是一片片沙丘。那些長着荒草的沙丘看上去很像一座座的墳頭,所以沒有任何人能夠區別墳頭和沙丘……一陣風掠過,我彷彿真的聽到了隱隱的泣哭,或打鬥似的撲哧撲哧的聲音。
我的頭髮梢都豎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