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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5>1</h5>
儘管這次遠行得到了四哥夫婦的首肯和鼓勵,我還是無法走得從容,再也沒有了以前那種幸福的漫遊感。在地質學院讀書時,假日裏我自己或相約一兩個夥伴,帶着一把地質錘和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就開始了在大山和原野上的奔走——那時候簡直不知疲勞,一路都興沖沖的。我們每個人打扮得都多多少少像一個遊俠,追求一種引以自傲的浪漫精神。我們當時怎麼也不知道、也很少去想自己這一生將如何打發,只知道給水壺灌滿了水,進入灌木叢生的地帶給自己打上裹腿。初學打裹腿的情景讓人難忘……有一次我們還跟上一位老師到蘇北去看一條大斷裂帶——那是一條有名的大斷裂,後來我曾經有機會一個人仔仔細細地觀察過它……老師是個美男子,那一年四十多歲,第一次帶領我們做實地考察。我敢說一定有人在偷偷地愛他。他溫厚而冷漠,機智又隨和,那種隨和與溫厚的背後卻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一點什麼。他有可能成爲第一流的學者,這在我們這些不懂事的弟子眼裏也看得清清楚楚。我們都認識他的愛人,她的一張臉長得又扁又大,外號叫“蒲扇”。師母的樣子連我們做學生的也不敢恭維。可就是這個“蒲扇”使他獲得了極大的幸福。他們一有時間就手挽手地在校園的林蔭大路上散步……關於老師的故事不敢再想下去了,因爲去年五月份傳來了他的可怕消息:他患了一種不治之症,死的前一個月還在野外考察的帳篷裏……
往年的這個季節,我們的園子總是進入最繁忙的日子。那時我們的其他工作都要停下來,全部人馬投入採收前的準備。後來還要忙着榨葡萄汁,因爲我們有了自己的榨汁廠和酒廠。那時我記得自己累得腰都直不起來,夜晚想爬上土炕睡覺,可是手按在炕沿上怎麼也動不了——鼓額在窗外看見了就嘻嘻笑;有一次她甚至停止了笑聲,跑進來用力地往上推擁我……海邊上的這種大炕別處罕見,它寬闊而高大,一個年邁之人往往要很費力地爬上爬下。那些秋天讓我累得每個骨節都疼,卻贏來了舒服的睡眠。睡得像死人,什麼都不知道,一種徹底的休息。我這一生中,大概只有小時候在山裏奔波的野外有過這樣的沉睡。汗水真的從裏到外把人洗涮了一遍,讓我變得輕鬆而潔淨。那樣的秋天哪,它真的使我自信、結實,滿眼都是愉悅。可是如今,在同一個季節裏,我卻沿着平原上窄窄的泥路往前追趕,行色匆匆……
我要尋找的人在一種漂泊不定的旅途中,危機四伏。見不到他們我就無法安寧。在那個可怕的日子裏,我們的兩手緊握而後分開,然後再也沒有相見……這是一次匆促的追尋,一次命運的約會。這種感念只要讓人稍稍觸動,心底就會泛起一種久違的激動。
跨過蘆青河之前,沿着河堤一直往南、然後再折向西南,只需三天的時間就可以翻越砧山。那樣就可以較快地到達那個礦區。可是我這會兒急切奔赴的卻是另一個方向,它的名字叫——“那個夜晚”,一個美麗而神祕的地址,一片月色籠罩之地。那個地方是我在一天夜裏失眠時與小白談到的,當時他饒有興味地聽着,顯然是被這個故事打動了。當時我想,是的,這個真實的經歷對於一個自小在城裏長大的人而言,的確是迷人和有趣的。它最爲吸引人的方面,就在於是我的親身經歷。
穿越在河兩岸這些村莊和沙丘鏈之間,不由得又想起以前的那種生活——一邊走一邊記錄途經的地形地貌、植物和動物,而且還要時不時地採集植物標本。這些標本以前搞了很多,制了很多卡片,已經積起了很大的一堆,放在那個逼仄的住處。梅子把它們看得十分珍貴,儘管我們那個小窩連放衣裳的地方都沒有,她還是儘可能地歸攏好,對其奉若神聖……我明白,今天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恢復學生時期的那種縝密和嚴整,以及那個時代所獨有的熱情了。我只想一絲一絲、悄悄地把什麼恢復起來,把各種憂心和渴望消融在一些瑣細的、然而是極有意義的事情當中。這樣堅持下來很難——我只是走着看着,只是一個旁觀者和目擊者。我再也沒有了那份耐心和恆力,沒法把一切真實抓到手裏。我只是在心裏重複:我看到了,我記住了……如此而已。我同時還告誡自己:假若今生有充裕的時間,我將把這片平原和丘陵的一切都好好地記錄下來、讓一切仔細清晰——那將是多麼重要的一件事啊!因爲這塊土地已經發生了令人震驚的變故,並且是越變越快,再用不了多久就完全會是另一副模樣了。如今真的需要爲未來“作證”,需要留下我們的證詞和證言呢?
“那個夜晚”包含的是那麼多!我對自己的摯友深情地回憶着十幾歲所看到的大海、海灘上的沙崗、雜樹林、河流——它們與現在幾乎完全不同。沙嶺挪位,大海變色,連海灣的弧線也發生了變化;樹木消失,生靈死滅……總之一切都在變化和消亡——既然我們當中沒有一個人能夠阻止這種改變,那麼,就相信和依賴你自己的眼睛、你的心和你的手吧!你該記下來、刻下來——有了這樣的人,那麼將來的某一天,當我們對所有的一切感到無比厭煩、忍到了一個極數,對我們的過去有着刻骨銘心的追念時,就可以按照這一份記錄去重新複製……
這是令人渾身灼熱的一個念想,它甚至要用力壓抑這份衝動——抬眼望去,藍天上有一隻蒼鷹,它有一段時間一動不動地凝固在空中。它在俯視大地。這蒼鷹一定看到了大地上的一切。如果它閱歷深廣的話,那麼它將看到一幅與以往大爲不同的圖景……百靈鳥像過去那樣上下翻飛,發出了莫名其妙的歌唱。百靈不是一種焦躁的鳥,就是淺薄的鳥,它總是一聲連一聲地歌唱。這裏最常見的是灰喜鵲、麻雀,還有一些沒有離去的夏候鳥,有燕子、夜鶯、黃鸝,偶爾還能夠看到幾隻紅腳隼。往年這時候很容易看到灰鷺和池鷺,還有金腰燕。可是這回我一次也沒能看到它們的身影。雜樹林子裏本來有很多小動物,像狐、黃鼬、草獾等等,幾乎每次走到林子內部都能夠看到它們。除此而外還有兇猛的豹貓、漂亮的花面狸。而眼下這裏只有爲數不多的草兔了——礦區的人發明了一種奇怪的狩獵方法,他們在深夜用上了強光聚焦燈和雙筒獵槍:在超亮的燈光下兔子嚇得一動不動,於是殺手就可以從容地開槍,常常是一個多小時即可以捕殺四五十隻兔子,然後趕在早市上賣掉。那些串鄉收購兔皮的人隨處可見,有的竟來自遙遠的南方。
這片泥土上的莊稼大概是多年來最可憐的一茬了,長得高矮不一,有的地方正成片地枯死。玉米長得稀稀落落。記憶中,這無邊的玉米田曾經墨綠油亮逼人——在田邊歇息時,撫摸着它們粗壯的根莖,常常讓人有一種驚異的感動:那像龍爪一樣的根柢有力地抓住了一塊土壤,長長的葉片像鋒利的長刀,上面的絲絡發着銀光;無數的紅纓播散出西瓜似的甜絲絲的香味,小孩牙齒一樣的籽粒脹開了苞皮,真像一個娃娃咧嘴在笑……眼下這一切都沒有了——它們無精打采,好像在昏睡中挨着所剩無幾的時光。田間地頭,只要看一眼那些茂長的藜料植物、鹽角草和鹼蓬菜,就會知道土質裏所含的鹽分已經嚴重到無以療救的地步了。在這樣的土地上,誰也不會指望還有好的收穫。大部分土地都幹得厲害,一些地塊正在下沉,滲出了一片片的水窪,長滿了喜歡水邊溼地的紅蓼、酸模葉蓼和兩棲蓼,它們紅的白的小花看上去倒是非常美麗,引來一隻只蜜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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