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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她啊,到哪裏去了?”
“就順着山坡一直往上,翻過那邊的嶺子,往東南去了。他們說要到山下的富裕村子找活做……”
他們說的那個嶺子就是砧山。丘陵和平原之間確實出了很多企業家。我想他們很可能去那一帶打工去了……這一次曲曲折折的尋找讓我心裏生出了陣陣感動。我在想:無論你走到哪裏,無論你藏在什麼角落,我都要找到你,你這個額頭鼓鼓的小姑娘!
就像身負使命,就像苦尋親人,我在山隙間邊走邊問,無法停歇……我只是走着、走着。
<h5>2</h5>
一連幾天都在砧山和黿山之間奔走。這是一個極爲貧窮的地區,每一座村莊都小得可憐,使人一打眼就明白這裏壓根不可能招平原人打工。但不知爲什麼我卻遲遲不願離開。這個地區以前很少來過,它離開大河太遠了,也遠離了大路,自己過着一份沉寂的日子。這裏差不多看不到一根電視天線,也聽不到一聲引擎。一輛又一輛的手推車、地排車和馬車都在盤山路上緩緩移動——從天矇矇亮一直到太陽落山、到深夜。車軸發出了尖厲的吱扭聲,有時這聲音可以傳到山的另一面。從距離上看,他們與比較富裕的那些開金礦的村子僅僅相隔二十多公里,可這兒的人卻生活在另一個世界。
進了村子可以發現,年輕人的打扮還停留在上一個時代,姑娘們在這個秋天還仍然穿着花布中式夾襖,那種蹩腳的剪裁製作使一個個人看上去就像穿了什麼拘束衣,兩隻手臂要被一股力量往上牽拉着。這樣的衣服多少會遮掩和抵消她們苗條的美。每個人都在匆匆地奔走,兩條邁動不停的腿帶動着寬大的褲腳掃來掃去。她們一生都在山間奔走、忙碌,爲一口吃食流盡了汗水。她們的青春停留得很短,一個二十三四歲的姑娘,看上去就像三十四五歲的樣子:臉上沒有光澤,眼角的皺紋一道連着一道。那是被日光、被冷風和汗水給弄成的。她們一生最重大的變故、最重要的改變命運的機會,就是婚嫁。可是她們出嫁的範圍最遠也只是到山嶺的另一面去——在她們眼裏,平原或是砧山以南的林河白河地區,簡直就像傳說中的外國一樣。一臺小小的收音機、一支別緻的手電筒,或者是一座石英鐘,都讓人新奇。那種早已過時的棕色軍用人造革皮帶,往往成了一個小夥子的珍物,他們與人談話時,手指就放在閃閃發亮的電鍍皮帶扣子上,一邊撫摸一邊回答問話。街巷上坐着馬紮曬太陽的那些老頭老太太,他們談論的事情至少是四十年以前的了。各種各樣的古舊傳說被一遍遍品咂,興味盎然。如果有外地人走近了聽一下,都是一時沒法明瞭的話語,既支離破碎,又深藏祕密:“真人不露相哩,到後來,八個司令都讓他滅了。”“三爺他二兒坐了龍廷。”“散盡了家財賒回了金身……”等等。每個短句背後都連接着虛實參半的長故事……
只要走進村中,照例有一些男女老少圍上來。他們端量着,在心裏評估:這人哪,哪兒來的?官銜多大、背囊裏是什麼?要到哪裏去?很少有人迎面搭話,他們只是湊到一塊兒,壯起膽子研究生人——當走過去問他們當中的一個,向他打聽點事情的時候,他會像見了可怕的動物一樣,往人叢後面鑽擠躲閃。這裏的老頭子也像姑娘一樣羞澀。而那些姑娘又躲在老頭子後邊看人。這情景讓我想起了在更遠的大山後邊的那些貧窮山村。這兒的世界任憑外邊怎樣變化,總是很少被觸動和干擾。這也是大山裏的不幸和有幸。在這裏,仍然到處可見那種久違的平和與溫順,看到樂於助人的美德。這裏很少丟東西,大多數家庭和睦而貧窮,老婆婆差不多都抱着一個貓。狗很瘦,它們一步不離地跟在主人身邊——主人注視你的時候,它們也昂頭盯你,主人轉過身,它們也轉過身。它們的興致和主人幾乎完全一致。這兒,所有的家養動物都與人的生活節奏相似,也同樣地閒散、貧寒和自由。豬像狗一樣滿街走,而不是固定在圈裏,它們都認得自己的家,總是按時跑回一個個小院裏。如果它在街上遇到了自己的主人,就湊過去,在他們的腿上蹭癢,仰起臉來哼幾聲。所有的動物都看不得生人,一見了生人目光就變得冷峻起來,淺淺一嗅,一會兒就沒了影子。那些光溜溜的滿身泥污的娃娃就與這些動物混在一塊兒,一起驚呼,一起奔跑,然後站在遠處向這邊觀望。
天黑下來。我不想在村莊裏投宿,而總是在暮色降臨時分走到山中。我找一處乾淨的、有着一層白沙的谷地搭起帳篷,再籠上一堆火。好好享受一個人的山區之夜吧。
這天晚上,我剛把帳篷扯起來,在背囊裏翻找着東西,還沒來得及把火燃起來,就聽到了哼哼聲。抬頭一看,不遠處正有一個瘦瘦的小老頭,抄着手站在那兒。他的身子躬着,腰間還過早地捆上了禦寒的一截草繩。我立刻招呼了他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