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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5>1</h5>
告別看山老人的那一刻,他倒有點捨不得我,而我也不願馬上離開了。我想該送給老人一點禮物。他見我在背囊裏邊找着,連忙擺手——後來他看到一隻打火機,那目光就一直盯着它。這時我才明白:老人引火的器具還是最最古老的東西:火鐮和打火石。他的屋子裏甚至沒有一盒火柴。我對這個發現感到驚奇,老人卻一邊用眼角瞥着打火機,一邊躲閃着說:
“這東西好哩,下雨陰天也不怕,淋溼了也不怕,現在新興的那種洋火(火柴)受了潮不行,沾了水不行,麻煩哩。”
我把打火機在他面前按了一下,一股火苗伸出來。我告訴他:如果裏面的可燃液體用完了,就可以找一個下山的人,讓他捎回一點就行了。老人不知聽沒聽懂,我又解釋了一遍。他取到手裏,一下連一下地按,看伸長的火苗,後來又用兩手捂起來說:“這叫‘自來火兒’。”
我們告別了。走了老遠,老人還舉着手裏的“自來火兒”。我不知那是什麼意思。顯然,他把我送與的這件禮物當成了最珍貴的東西。老人高高地舉着它。
離開了他,我一路上都在默想:人這一生啊,萍水相逢者太多了,有人只是匆匆一面,可是再也不會忘掉;他喚起你心底的那種東西,如柔情,如感念,會濃烈深長,比得上跟另一些人一生的廝磨……就是這一次又一次的漫遊,讓我不斷地遭逢和感受,探求和觸摸——它們差不多無一例外地來自那些淳樸的、與勞動緊緊結合在一起的心靈。這到底是爲什麼?他們共同的擁有就是單純。單純是一種無與倫比的美——除此而外,單純還意味着什麼?它還意味着貧乏嗎?不。比如說這座大山,關於大山裏的一切,誰又比得上剛剛分手的這位老人富有呢?每人都擁有自己的一份,他們怎樣相互比較呢?單純只是被山野和勞動洗煉磨礪出的一種性情和特質。不單純就不會忠誠,不會真正地去愛,就會猶豫不前,疑慮重重——既不把自己的心交給別人,又不讓別人的心靠近自己——而在那些人頭攢動的煩惱的街巷,在那個大城,一個人要生存,他首先要學會和掌握的一個最重要的技能,就是藏起自己的心……
我想到了從這片平原和山區回到那座城市的情景:每次回城之初,都有很長時間與周圍的人談不攏,彆彆扭扭——一種巨大的陌生感和不適感籠罩了我。我自己莫名地煩躁,其他的人也煩躁。現在我終於明白了其中的緣故,知道那是山川大地重新給我注入了一種單純,我與周邊環境不再相諧,二者之間處於抗斥的狀態……
越是往前,越是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我發現自己是如此地急促,全身熱汗涔涔的。好像是那個山中老人給了我一種催促,進一步改變了我的心情似的——我想盡快見到鼓額和她的家人。
沿河的村子出現了茂盛的樹木。再往前走,竟看到了綠色掩映下的幾座小樓。我心裏一陣高興。這是一個好兆頭:人們告訴我離這兒不遠有一個不起眼的小村,大約只有二百戶,如今已經有一半的人家蓋起了這樣的小樓;村裏的人差不多全都不種地了,搞起了工業,只僱來了很多長工和短工務農——最遠的是從南方來的,最近的也是從大山兩邊、從平原上來的。他們說去那裏打工的人比原來村裏的人還多,如今這個小村已經更名了——原來的村名兒叫“車前”,那麼眼下就是“車前集團了”。
“集團”在如今的農村並不罕見,儘管它讓人覺得不倫不類。我不知道爲什麼人們紛紛放棄了美好的村名,而叫起了這樣非驢非馬的怪名,讓人感到很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