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好不容易找到了那座搖搖欲墜的木頭漫橋。過了河往西,再沿着東岸走向河口的沼澤——而今我對那裏的變化一無所知。當年我和武早完全是在一個偶然的情況下闖到了那片天地去的,所見所聞讓我們目瞪口呆。
我們那會兒在蘆青河西岸的林子裏,不知怎麼就接近了那些密密麻麻的水網,穿過曲曲折折的蒲間小路,來到了一個沙堡島上——它是我們見過的所有沙堡島當中最大最不可思議的一個。這裏除了有一條小路可以穿過沼澤,通向海灘平原之外,其餘都被淡水或海水嚴嚴實實地包裹了。沙堡島四周有着各種各樣的水生物,魚類貝類豐富。所以島上住的那些人是相當富裕的。剛開始我們還以爲那兒只有一些打魚人、流浪漢等等,後來發現了一片簡陋而古舊的土屋,才知道這兒已經有了相當多的定居者,顯然從很早以前就形成了一個村落。它是自然形成的,所有居民一開始都是逃荒者和流浪漢,後來又來了一些採海蜇、做海蜇皮的手藝人,一些逃避計劃生育和逃婚者……我不敢說這其中就沒有身負重罪的逃犯。這些都無從考究了。最令我們驚訝的是他們自給自足的生活——在那些穿戴奇特、神態怪異的自由散漫的一夥當中,竟然還有自己的頭兒、自己的“赤腳醫生”。
在這個自然形成的“公社”裏,首領竟然是一位三十歲左右的女人,她有兩個娃娃,但沒有男人。所有的人,無論老少都跟她叫“大嬸”。所以既可以把“大嬸”當成綽號,又可以當成名字。這是一個神奇的去處,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聚居地,這裏沒有治安官也沒有稅務官,沒有當代社會的其他組織,卻維持了大致不錯的生活秩序。“大嬸”君臨一切,像個女王。我們因爲貿然闖入,結果受到了囚禁,不知費了多少口舌纔算消除了誤會,最後總算受到了不錯的款待。可是“大嬸”提出的各種各樣的要求也真令人難堪,這就是武早所說的那個“差點落進的圈套”。總之那一次脫離是頗費周折的……
我一路想的是,如果武早真的跑到了那裏,對他而言也許真的是一個不錯的選擇;不過我又替他惋惜,因爲我寧可讓他待在那片即將淪陷的土地上,待在我們身邊。
“大嬸”是一個神祕莫測的人。她長得並不難看,但長期離羣索居的生活,使她有了一副古怪的神氣,這神氣已經完全不同於我們平常所看到的那些人。她望着你,一雙眼睛噴吐着激情和慾望的火焰,野生生的,像看一個獵物,一個囚徒。她伸出那雙粗糙不堪的手,指揮着島上的居民。他們在她身邊既嘻嘻哈哈又規規矩矩,一個個奔跑起來撅着屁股,多少有些慌里慌張的樣子。我想她就是靠這樣的一雙粗手,才把這樣一個不大不小的原始村落管理得井井有條。村裏差不多沒有一件現代用品,沒有電視機,沒有收音機,更沒有其他的機械。這些人的主要收入,就是每年夏秋兩季在海邊上靜靜地等待風浪推湧上來的海蜇。他們把海蜇在沙灘上直接放上明礬做成海蜇皮,入冬以前再運出去,換回米麪油鹽和其他生活用品。他們很少知道外界的事情,說起所有的現代事物,都要奇怪地加上一個“兒”化音。比如說他們跟飛機叫“飛機兒”,跟電視叫“電視兒”,跟美國叫“美國兒”,跟開會叫“開會兒”,而只有稱呼自己島上那些習以爲常的東西才免掉這個兒化音。後來我琢磨,那種兒化音除了在表示一點點新奇之外,大概還有一點兒藐視和拒絕的意味。兒化音也是一個標記,以便於將外部的東西與島上的東西加以區別。我發現他們治病主要靠一根銀針——我曾問,如果這裏的人得了重病怎麼辦?大嬸說:“那就多扎幾針。”我說如果有些病無法醫治怎麼辦?大嬸說太重就更好辦了——死。他們的飲食很大一部分是海產品,所以我不知道發生了食物中毒怎麼急救?在外地,一旦有了這種情況就要趕緊輸液,晚了就會脫水不治。但在這裏他們似乎生活得很好,好像壓根就沒有那些憂慮似的。事實上也正是這樣,住在這個沙堡島上的人很少有患重病的,在幾年的時間裏,除了幾個老人的自然死亡之外,差不多沒有一個因疾病身亡。大嬸告訴:在他們這兒,最危險的事情就是逮海蜇時被它們有毒的綵帶沾到身上。她說這裏的人知道怎麼對付那些怪物:“把鐵抓鉤柄弄長一點就是哩。”儘管這樣,在捕捉海蜇的季節受傷的人仍然不少。
我們那次還了解到,有一個壯漢,竟然在天冷時划着一個小木船到大海深處去採一種大海貝。那種大海貝的名字叫“天鵝蛋”,喫的時候要連殼一塊兒放在鍋裏蒸熟,那真是鮮美無比。不過這種美味只有到大海的深處才能採到。大嬸說那一天她過生日,沙堡島上的壯漢沒法表達自己的心意,非要划船去採“天鵝蛋”不可——天暖還好說,他們一頭扎到水裏就成,可是天太冷了,眼看就到了深冬;結果呢?那個壯漢還是一頭扎進冰涼的水裏,一連採了十幾個“天鵝蛋”,這才划着船往回走:半路上凍得手不會動了,槳也握不住,再後來就凍得半昏,伏在船底……那一次這個人眼看就給凍死了,岸上的人呼天號地喊他,點起了幾堆大火;北風越吹越大,呼呼開着浪花,雪白雪白——誰知道這場大風也有個好處,它硬是把那個凍僵的漢子和小船一傢伙掀到了岸上……大嬸說那一天是她親手把那個凍僵的漢子抱回來的。大夥讓她把他抱到火邊上烤,她知道這一烤準會要了他的命,就解開衣懷抱着他,在大夥的注視下,一直抱到自己的小土屋裏。她把兩個娃兒推到一邊,摟着那個大漢,硬是用自己的身子把他暖過來了。大嬸說:“如今他就是俺屋裏的人了,兩個娃娃見了他也都一連聲喊‘大,大’……”
那一次大嬸對我和武早說:“你倆要能留下,孩兒也跟你倆喊‘大,大’……”
那個讓人懼怕又讓人懷念的沙堡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