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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見一下礦長秸子了,我要認識一下鼴鼠首領。
這個夜晚我想了很多。我愈加明白,我的平原更包括我的田園、這個風雨跋涉中得以安歇的小小茅屋——在她們面前,世上的一切稀世珍寶都變得無足輕重了。這些是不可以賠償的。問題是眼下我又的確需要一筆錢,因爲我必須爲四哥一家安一個小窩。它會是最後的窩嗎?我的淚水像在心裏湧流,難過得徹夜無眠;黎明時分,我真的聽到了它的汩汩之聲……我在心裏默默回答:但願你從此安居,再也不要流離失所四處奔波了。
天快亮了,我終於做出了一個決定,心上一陣輕鬆。我明白秸子在用一種不可接受的苛刻條件,逼迫我回頭求助於老總,然後就是他們兩人分贓!這是他們合計的一個如意算盤,一個金錢的圈套!我必須擺脫它,也只有如此纔會割斷一切幻想和俗念。我翻身起牀,在屋內一片微微的光色裏徘徊了一會兒。我這時想起了沙堡島上的“大嬸”——他們這會兒正被一些愛財如命的傢伙用血淋淋的刀子逼走,揹着破鍋爛碗,領着惶惶的狗和滿身泥巴的孩子,在大地上開始了新的跋涉……比起她來,我顯得何等怯懦!
我輕輕推開門,走了出去。
一出門,我發現在茅屋前的那棵樹下,有一個火頭不斷地閃亮。原來柺子四哥沒有睡。那個閃亮的火點一揚一揚地升起,他看見了我,站了起來。旁邊發出了輕輕的嗚吠聲,斑虎扭動着身體跑了過來。我拍拍它的頭,發現它的全身都被露水打溼了。四哥披了蓑衣,懷裏摟着那支獵槍。他看着我,一聲不吭地站在那兒。後來我們領着斑虎走進園子深處。晨光中的園子,此刻看起來就像我們剛剛獲取那會兒一樣地破敗,不同的是它已經失去了再生的機會。它走到了路的盡頭。我們坐在一個倒塌的石樁上。四哥換了兩支菸,說:“老寧兄弟,我算佩服梅子的心力啦……”
我聽着。他說下去:“還是她看得遠哪,早就知道咱這個地方不能久長。你看,無論你怎麼喊她、叫她,她就是不來。今天你該明白哩。兄弟,你找了個心裏有數的好女人哪,這是一輩子的牢靠……”
他的話中沒有一絲調侃的意味,這讓我更加難過。梅子因爲不想遷居,這些年帶給了我多少痛苦。人哪,離不開心安理得的生活,離不開沒有做完的事情。我如果獨自走掉,就會遭個報應。我現在還能想起在旅途上、在城裏,那種難忍的焦灼和折磨。我總是不失時機地、一次次地投進這片園林。這會兒它雖然即將陷落,可仍舊是一片滾燙的土地。就讓我匍匐下來,和它一塊兒沉淪吧——讓鹹水一絲絲漫過,浸過我的軀體吧。我虧欠了什麼?做過了什麼?我爲什麼會有如此深重的負罪感?我不知道……我在一時的衝動中只覺得自己要救贖、要報答,要在這個度過了苦難童年的地方一次次地流血流汗;我想安慰一些人,尋找一些人,接受未知的苦難和磨損,直到皮老骨硬,一頭烏髮讓北風吹個精光……四哥啊,在殘留的夜色裏,我又一次看清了你在短短几天裏變得雪白的雙鬢,知道你開始了一生中最大的愁楚。你這輩子經受了多少磨難,卻從來沒有忍受過這麼深、這麼大的苦情,它來自心底,來自根。
<h5>3</h5>
天大亮了。我沒有跟四哥商量什麼,一個人悄聲走開。
終於見到了秸子。這個黑瘦的傢伙弱不禁風,高不過我的肩頭,牙齒烏黑,兩眼放着奄奄一息的光。他見了我,臉上泛起一層虛假的敷衍的熱情;當他弄明白我是誰、爲什麼而來時,那張可憐巴巴的焦黃小臉立刻嚴肅起來,然後很快打起了官腔。我心裏想:從你的模樣上看很可能已經不久於人世了,既然如此,這種細緻入微、絞盡腦汁的計算到底還有多少意義?我雖然並不要求你死前行善,可總希望你對人能有一點起碼的公平吧。因爲你要活,別人也要活;你把物利錢財稍微看得淡一點不行嗎?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你這傢伙從種種跡象上看肯定活不久了,你這樣陰毒又是何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