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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5>1</h5>
在我的經驗中,梅子全家最厭煩的一件事就是我的缺席:時不時地走開,越來越頻繁地離家離城。他們有一段時間甚至懷疑我患了類似於多動症那樣的毛病、染上了某種“奔走癖”。可是最近一個月來我卻發現了一個例外,就是他們也像婁萌一樣,希望我在這個冬天到來之前消失一段時間。那就走吧。但願梅子不要因爲我經受更多的顛簸,讓我心裏留下那麼多愧疚。
這個家庭表面上看一切似乎也還平靜,實際上卻是波濤洶湧。一切都是因爲“門不當戶不對”引起的:她的一家住在著名的“橡樹路”,那是城內名副其實的貴族區,一二百年前由異族人建起來的。這一家人算是駐紮在城裏的“勝者”;而我的一家卻是真正的失敗者,惟有我一個人莽撞無知地亂闖,一不小心闖到了橡樹路上。婚後我有點自知之明,堅持把小家挪到破破爛爛的東城區:最初梅子劇烈反抗,後來雖然勉強同意了,但內心裏卻一直蒙受了委屈。她不再說什麼。可我們的這個小窩畢竟還是溫暖的。同一座城市還住了岳父岳母和內弟,當週末這一家迥然不同的人聚在一塊兒時,會形成一種奇怪而駁雜的氛圍。當然,我在這中間常常顯得有些多餘和不適。
“我就要和紀及一塊兒走了,你……”
她不願搭理我。我發現只一會兒的工夫,她的小臉就變得紅撲撲的,額上滲出了細小的汗粒。她抬起頭望着我——這雙杏眼就這樣望了我快二十年。這目光真是複雜,它帶着愛憐和悽楚,還有一點兒不解和無奈。在她眼裏我是不可救藥的人,任性、狂妄、偏執、單純、善良,這一切的奇怪綜合。但她也只得愛下去了,因爲不愛也是不可能的。她的眼睛如同一對光潔的杏核兒,是書上形容的“杏眼通圓”。想一想這些年來讓她氣憤不已的一些場景,我真是很傻。生活多麼不易啊,以至於罵多少粗話也不能表達心頭的淤積。看看吧,看看我給折騰成了什麼樣子,本來是一個挺好的東部少年,就像一株水旺的渠邊梧桐一樣,如今卻變成了一棵老秋木!我這些年已經懶得去照鏡子,因爲滿臉都是難以褪盡的疲憊和憔悴,一道道的皺紋——我一看就沮喪到了極點。青春已逝。所以當我看到歡快活潑、情緒良好的梅子時,心裏就感到一陣寬慰。
梅子在結婚之初就多次表達了這樣的意思:一生都不希望我做一個好大喜功的人,而只希望我是一個沒有七災八難、平平安安的人:有一份安定的工作,上班下班,節假日帶着老婆孩子出門……多麼讓人羨慕的小日子。可惜我們和大家一樣,猝不及防地跨入了一個消費時代,出門一看,大街上突然有了翼手龍,有了食人獸,有一邊跑一邊撒尿的色情狂和癩皮狗……梅子所向往的那份平淡,其實就是人生的一種清福,它現在是越來越難了,可遇而不可求。而我大約從一出生的時候起,就註定了要過一種顛沛流離的、淒涼清苦的生活。放眼看蒼蒼茫茫的世界吧,人一旦投入其中就等於鑽進了一片渾海,你只得伸開雙臂奮力遊動。這裏的狗魚水蟲纏足草有得是,等着溺水吧。如果自認爲是一個倔犟的人,那就折騰下去。我不足二十就體味了人生之艱;七十歲纔會遭受的厄運,三十歲就提前到來。無盡的坎坷就像連綿的丘嶺一般,層層相疊。我因思慮而困苦,我因幻想而厭惡。我逼人的熱情永遠不被理解,我因爲無邊的追思只好午夜枯坐。我有時躺在漆黑的夜色裏捕捉大馬的叩蹄、雁羣的呢喃,把一座喧囂的都會當成了遠野鄉村。哪裏纔有中年人的朗朗星空啊,哪裏才躲得開這塵霧濛濛的一片陰霾啊。
我的身邊空無一人。直至中年,遇到了紀及。
我對梅子一遍遍說着這個城市新人,一個面色烏黑嘴脣發紫的青年。她笑吟吟地說:你請他來家裏啊,讓他來我們家玩啊!可是我們的熱情最終感染不了一個孤僻的人,他還是很少來這兒。梅子嘆氣說:他大概一個人過慣了……
這會兒我一直在凝神,梅子站了起來。她要爲我準備出差的東西了。我把她按在椅子上。她突然想起什麼,告訴:“我忘了個要緊事兒,王如一來我們家了,聽說你要走了,他正要找你呢。”
這個人的消息竟如此靈通。他很長時間都在躲着我們,甚至不敢通一個電話,這會兒卻突然跑來了。我想這其中必有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