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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來後,老崔又接着問:“芫紅幾歲上的學?”他說:“七歲吧?”老崔說:“背的啥書包?”他說:“藍。興是藍的?”老崔說:“坐第幾排?”他說:“第五排吧。”老崔說:“你教她的啥課?”他說:“語文。”老崔說:“她的‘芫’字怎麼寫?”他說:“一草一元。”老崔說:“你家離芫紅家多遠?”他說:“隔倆門。”老崔又重新拉回來說:“上學以前你從沒見過她?”他說:“不多在意。”老崔說:“是沒見過還是不在意?”他說:“不在意。”老崔問得很隨意,問的全都是白話,他說的也是白話……後來,就這麼整整問了一天一夜,問得那民辦教師張口結舌,到最後,他坐在那裏,褲襠裏溼了一片,他尿了,他襠裏的尿水一滴一滴往下滲。到這時,老崔笑了,老崔說:“嘰吧。你看你幹那事?”
所以,呼國慶非常清楚,在被訊問的過程中,不能說一句假話,你只要一句有假,就肯定會留下破綻,這樣的話,你的心理就會受到這句假話的干擾,你的思維就沒有邏輯了。往下,你就再也無法說真話了。你必須用一千一萬句假話,來“圓”你先前說過的那一句假話,在“圓”的過程中,假話越說越多,你既沒有記憶的信號,也沒有思考的機會,無論是多機敏的人,你也不可能次次周延,這樣“圓”來“圓”去,你就把自己套住了。
在沉默中,呼國慶竟然有了些許頓悟。他開始分析自己,他心裏說,呼國慶,你上過三年的電大,又在武大進修過兩年,還當過七年的鄉黨委書記、三年半的縣長、兩年半的縣委書記,你學的東西都讓狗喫了?你的智慧呢?你的精明呢?你不是一直在學習對付人的能力嗎?可結果呢?結果是你坐在了這裏。權力是什麼,在某種意義上說,權力是一張紙。這張紙給了你,你就有了權力,這張紙一旦收回去,你就什麼也不是了。這不僅僅是你在較量中的失敗,也是你智力上的失敗。你的精明都用在小處了,你是小處精明,大處愚鈍。
是的,呼國慶早已放下“架子”了。“架子”是什麼?那是一種包裝,就像一個人走進澡堂子一樣,一旦脫了那身衣服,人就成了一模一樣了。是啊,當一個人成了被審查者的時候,你身上所有的“光環”都失去作用了。你已不再是一個縣的一把手,不再是百萬人的主宰者。在長達半個月的時間裏,當他經過連續的祕密遷移(爲了防止他串供),在從一個縣解到另一個縣的途中,喫過各樣宴請的呼國慶充分體會了飢餓的滋味。到了這時候,他才刻骨銘心地明白了什麼叫做“尊嚴”。
那一天,在押解的途中,路過一個鄉村小鎮時,他突然看到了路邊上一個賣豬頭肉的小攤。於是,他說:報告(這是規矩),我想喫塊豬頭肉。押解人員經過短時間的磋商,終於同意了。同時給他約法三章:不準說話;萬一碰上熟人不準打招呼;有事先報告。於是,就在那個小攤旁,兩個人夾着他坐下來。他狼吞虎嚥地喫了一塊後,又說:報告,我還想再喫一塊。於是就讓他又喫了一塊。喫完後,他再一次要求說:能不能讓我再喫一塊?就讓他再喫一塊……喫完後,他又看見旁邊竟還有一個賣胡辣湯的攤子,就說:報告,我想喝一碗胡辣湯……就讓他喝了一碗胡辣湯。喝完後,他說:報告,我想再喝一碗。就讓他再喝一碗……在那個地方,他一連喫了三塊豬頭肉,喝了三碗胡辣湯!那麼髒的一個小攤,卻是他這麼多年來,喫得最香的一頓飯!真香啊!人是什麼東西啊?!在此時此刻,又有誰知道他是一個縣委書記呢?
他知道,查他是有備而來,這件事是王華欣一手策劃的。要說問題,也就是那個事了,那個事是他的一個大失誤!那個事單獨來看,是致命的,但要綜合起來,也許還不至於。現在,就看他們到底瞭解多少情況了。不錯,謝麗娟從那筆錢中提走了一百萬。可這錢是打假打來的,是在買賣中的一種轉借,僅僅是方式上的曖昧。況且這一百萬並沒有經他的手,他在中間僅僅是起了某種無法言傳的作用而已。而他所起的作用是無法查證的。就是那姓黃的站出來咬他,他也說不出來實際的證據。他會說他打了電話,可時過境遷,有誰能證明呢?除非他錄了音,可呼國慶斷定他當時沒有錄音。這裏邊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那姓黃的和謝麗娟同時站出來指證他,如果他和她同時站出來咬他,那他就無話可說了。然而,就目前的情況來看,小謝是不會站出來害他的。她絕不會。現在,呼國慶最擔心的是,小謝會不會好心辦錯事?她如果對他們說,我現在把錢退還回去,那就大錯特錯了!這件事的起因就不是錢的問題,他們要搞的是人,他們針對的就是他呼國慶,你要是把錢交出來,就正中他們的下懷。要是小謝爲了救他而取這樣的下下策,他呼國慶就永無出頭之日了!
這是他最大的擔心。
太荒唐了。他本來是打假的,是想給老百姓辦好事的,可辦着辦着卻辦到自己頭上來了。他知道,要認真起來,王華欣的問題比他大得多,也比他嚴重得多,可現在人家卻成了查處你的人!那麼,就只有讓他們查了,你還不能不讓他們查。
事情就是這樣,你無話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