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佩甫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是呀,那“鐵”慢慢在生長着,可生長着的“鐵”裏,不時會長出一兩個小刺兒,那是蒺藜上的刺兒,有時候那刺兒就斷在了肉裏,隨着“鐵”一起生長,會帶來些鑽心的小痛。這也不要緊,拔出來就是了。拔的時候,又會生出來一些無名的快樂。你想,在肉裏掐呀、掐呀的……終於掐出來一點什麼,那小痛一下子就去掉了,酥酥的,麻麻的,多了些小癢,這有多好!
父親的眼皮塌了。父親的腰也塌了。沒有多少年,儀表堂堂的父親,竟成了一個羅鍋子。自從交出了家庭的“外交”權力之後,對於他的行爲,父親從未說過什麼。可是,就在他腳上紮了十二顆蒺藜的那一天,正蹲在竈間燒火的父親,突然從竈火裏跑了出來,異樣地叫道:“兒子,幹啥——哪?”
他竟然用蔑視的目光看了父親一眼,傲傲地說:“走路呢!”
這話說得太突兀!是具有背叛意義的突兀。這就是他的宣告,面對父親,這是最直接的一次宣告。行走,就是活法,這是我的方式,我“走”我的。
父親啞了。那是父親第一次叫他“兒子”,以後父親再也不這樣叫了。
這年的冬天,下第一場雪的時候,也是他試“鐵”的時候。他沒有穿父親做的那種木製“呱噠板”,就那麼光着腳走出了家門。雪還在紛紛揚揚地下着,大路上一個人也沒有,四周一片寂靜,那無邊無際的雪白就像是一雙雙“那種鞋”向他飛來!一天的“那種鞋”!那種鞋( 後來他知道那叫“網球鞋” )秋生家的一個親戚穿過,白色的,粉白,連鞋帶都是白的!人家是城裏人,來鄉下串親戚時穿在腳上,一走一彈,讓他看見了,還有尼龍襪……他就這麼在雪地裏走着,一步一步地試那“鐵”。初時,腳踩下去的時候,雪很暖,甚至是有點燙,溫溫的燙。可走下去的時候,卻綿綿的,竟還有點彈,是有點彈哪。在腳下,那雪肉肉的,熱熱的,或者就像是熱鍋裏的豆腐,腳成了一把刀,你割它的時候,那一軟一軟的感覺叫人很舒服,無比的舒服!再走,腳上就有些泥了。這時,他明白了,雪是怕他這雙腳了。雪怕他,那腳已經“鐵”出來了,雪沾腳就化,它不敢不化。在大冬天裏,他的腳徹底戰勝了雪!不疼,真的,一點也不疼了,沒有一絲一毫的痛感。只是快樂,那是從腳底板上湧出來的快樂,貓舔一樣的快樂!那快樂使他產生了強烈的征服欲,他在雪地裏大步跑着,一邊跑一邊嗷嗷大叫,他的叫喊聲在曠野裏傳得很遠!而後,他跨過田野,又一步一步走上了河堤。站在河堤上,他的目光望着遠處的飛雪,雪在河的南岸掛起了一道倒卷的飛簾,那雪簾在風中曼舞着。此時此刻,他突然就有了飛翔的感覺,一股熱流從腳下湧上來,很燙人啊!
那時候,他莊嚴地說:會有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