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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上麥的時候,有一天,劉漢香到村裏的小學校去了。她找了校長,校長姓馬,原是城裏人,當過右派,也曾是她的老師,由於近視,人稱“馬眼鏡”。她說:“馬老師,我能來學校代課嗎?”馬校長透着那纏了腿兒的眼鏡貼近了看,說:“漢香?是漢香。你想當民辦教師?”劉漢香說:“一月不是有十二塊錢嗎?”馬校長說:“那是,那倒是。”劉漢香說:“我能來嗎?”馬校長遲疑了片刻,說:“來是能來,高年級正缺人呢。不過,得讓你爹說句話。”劉漢香問:“不說不行嗎?”馬校長愣了一會兒,說:“我頭皮老薄呀。還是讓支書說句話吧。”劉漢香再沒說什麼,她站起身,默默地走出去了。馬校長從屋裏追出來,喊道:“漢香,別太拗了。讓你爹說句話,他總是你爹呀。”
走出學校門,劉漢香心裏悶悶的。她想,我不能求他,說破大天來,我也不能上門去求他!他已經不認我這個閨女了,我幹嗎要求他?!可走着走着,她的主意又變了。她覺得她不能再這樣任性了,她已經不是一個人了,她要支撐一個家呢。再說,村裏本就沒有幾個高中生,她爲什麼不能當民辦教師?這是正當的要求。於是,轉念一想,她不由得吞聲笑了。就這樣,她踅回婆家,用藍格汗巾兜了三個雞蛋( 那是雞新下的 ),氣昂昂地到大隊部去了。
進了大隊部,劉漢香把兜來的雞蛋往桌上一放,故意說:“支書,我給你送禮來了。”這一聲“支書”把劉國豆給喊愣了,他抬起頭,囈囈怔怔地望着她,那可是他的親閨女呀!片刻,他驀地扭過頭去,一句話也不說,一口一口地吸菸。劉漢香說:“咋,你嫌禮薄?”劉國豆重重地“哼”了一聲,仍是什麼也不說。劉漢香說:“馬校長說了,按條件,我可以當民辦教師,就等你一句話了。”劉國豆突然說:“我知道你會來找我的。你別找我,你不是我閨女!”劉漢香說:“我不是來當你閨女的,我是來當民辦教師的。”劉國豆氣呼呼地說:“你,該找誰找誰去!”這時,屋裏突然就靜了。過了一會兒,劉漢香輕聲默默地說:“你是支書,你不願就算了。”說着,她扭身走出去了。劉國豆抬起頭,恨恨地望着女兒,牙咬了再咬,說:“你,你!……把你的雞蛋兜走!”劉漢香步子鬆了一下,卻沒有停,仍是往外走着。這時候,劉國豆心裏一溼,女兒瘦了,女兒瘦多了!那畢竟是自己的親生女兒呀……這麼想着,他趕忙伸腳去找鞋,一時心急,沒找到,就趴在桌上喊着說:“你,你你你……把雞蛋兜走,你不是我閨女!”
夜深的時候,劉漢香來到了那片槐樹林裏。那曾是她和他共同鑄造那個字的地方。字是鑄下了,在很多的時間裏,她僅是看到了字的正面;現在,她終於看到字的背面了……夜靜靜的,風像刀子一樣,一凜一凜地割人的臉。地上,那黃了的樹葉一焦一焦地炸着,每走一步都很瘮人!天空中,繁星閃爍。遠處,也只有遠處,天光是亮的。那天光發亮的地方,就是他在的地方嗎?這會兒,他在幹些什麼呢?想你……她心裏說,你哭吧。這會兒沒人,你哭哭就好些了。她站在那裏,默默地淌了一會兒眼淚,而後對自己說,你現在什麼也沒有,你只有那個字,你已經讀到了字的背面……你害怕嗎?片刻,她在心裏搖了搖頭,仍是自己對自己說,有那個字就足夠了。你還要什麼呢?
突然間,林子裏有了窸窸窣窣的聲響。那聲響嚇了她一跳!她回過頭來,失聲問:“誰?!”
慢慢地,林子裏一黑,一黑,人影就現了。是四個蛋兒。四個蛋兒,一個個手裏掂着棍子,像堵牆似的,齊齊地站在那裏。劉漢香心裏一熱,快步走上前去,摸了摸老五的頭,說:“回吧,咱回。”
回到家,只見老姑夫像驢一樣,正圍着一個人在院子裏轉圈呢。他半仰着臉,圍着那人轉一圈就說:“好人哪。馬眼鏡,你可是個大好人!”馬校長卻說:“漢香呢?漢香咋還沒回來?”老姑夫說:“快了,就快回來了。大好人哪!老馬。娃子們都得你的濟了,識那些個字,摞起來,比烙饃卷子還厚呢……”說話間,他乍一回頭,拍着腿說:“回來了,回來了,你看,這不回來了嘛。”這時候,馬校長扶了扶眼鏡,把腰挺直,說:“漢香啊,我已經等你多時了。”劉漢香說:“馬老師,你怎麼來了?”馬校長說:“我是給你報信兒來了。”劉漢香一喜,說:“啥信兒?有信嗎?”馬校長就說:“我好話說了一大籮!村裏總算吐口了。這不,支書發話了,你明天就去上課吧。”這時,劉漢香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說:“我不去了。”馬校長怔了怔說:“漢香啊,一月十二塊錢哪。幹夠三年,一旦轉了正,就是三十八了!”劉漢香說:“我知道。可我不去了。”這時候,馬校長說:“漢香啊,聽我一句話,你就低低頭吧。那是你爹呀!”
可是,劉漢香卻決絕地說:“我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