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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夏天是劉漢香一生當中最快樂的一個夏天。劉漢香從來沒有這樣充實過。那日子真“滿”,過得也真快呀!夏日天長,一早,“喫杯茶”叫的時候,劉漢香就領着蛋兒們到地裏去了。這時天還未亮,啓明星仍在天邊閃爍,那麥田像墨海一樣,一池一池地在微風中搖曳。地遠,一坡一坡走,麥雖熟了,早秋還在長呢,田野像液化了似的,波動着深深淺淺的老黑,那黑是甜的,一流一流的澀澀生生的漿甜,是孕育中的那種甜。四個小男人,各夾着一把老鐮,像衛隊一樣,隨在劉漢香的後邊。地裏黑麻麻的,有時就喊一聲,東邊,西邊的,竟也有人應!一說:“——騾子!”一回:“上套了!”就“嘎嘎嘎”地笑。有時,蛋兒們前前後後地跑着,一跟頭一跟頭的,時不時就喊:“嫂啊,嫂……”一個個喊得極爲順口,喊得熱辣辣的。劉漢香就甜甜地應着。真好啊,見蛋兒們是那樣地尊敬她,劉漢香心裏滿當當的,那份快樂也是常人所無法想象的。
進了地,先割出一個扇面,而後就分了工,割的割,捆的捆,一氣拱到地頭……這時候,天色慢慢地解了,那黑漫散着,成了一流一流的瓦灰,天邊漸漸會磨出一線紅,金黃的麥田一塊一塊在眼前亮起來,鐮聲“嚓嚓”,那飄動的草帽像黃了的荷葉,一圓一圓地在麥浪中浮動!待再割回來,天就大亮了。這時,老五會說,嫂,歇一氣?就歇一氣。劉漢香就拿過那盛了烙饃的籃子,一人分兩卷。那或是捲了黃瓜的,或是捲了蘸醬的辣蔥,或是捲了醃製的香椿葉……再捧着瓦罐喝上一氣水,這就算是先墊了飢。往下,割到大半晌的時候,劉漢香就先回了。這頓午飯是很要緊的,匆匆回了,先淨手,而後和麪、盤面、擀麪、切面,再做出雞蛋滷的澆頭,切出黃瓜絲的拌菜,搗好蒜泥辣子……蛋兒們嘴寬,自然不能做少了,一鍋一鍋下,再用溫水涼出來,讓老姑夫用桶挑到地裏,挑一趟不夠,還要再挑上一趟,一人要三大碗呢!那時間是一氣跟着一氣,喫了刷了,到了下午,天一擦灰,就該往場里拉了,拉拉,再垛垛,天就昏黑了。到了晚上,人就乏了,那骨頭就像酥了似的,渾身像是散了架,可劉漢香還是不能歇,也沒有歇的時候啊。
上燈的時候,劉漢香就把從孃家借來的那臺縫紉機擡出來了。就是這年夏天,劉漢香私下裏接了一些鄉人的活計,先是給人縫件汗衣,或是做件布衫,或是姑娘出門時的陪嫁什麼的,可做着做着找的人就多了。那都是村裏人當急用的,是限了時刻的。劉漢香就一件一件趕着做,兩隻腳在機器的踏板上“咔咔咔……”一直蹬。累了的時候,就趴在機器上眯一會兒,而後再接着縫,一直忙到後半夜。這當然是收錢的( 那是油鹽醬醋的錢,還有蛋兒們的學費什麼的 )。劉漢香不便收錢,就讓老五去送,老五是什麼話都可以說的。這雖然有一些“資本主義”的嫌疑,但都是村裏人用的,是私下裏一家一家接的,又都礙了支書的面子,也就睜一眼閉一眼了。
那日子“縫”得又密又緊,緊得讓人喘不過氣來。每天開了門,就有些雜六古董的事情冒出來。特別是那老五,真是個搗蛋貨呀!今兒個,碎了學校一塊玻璃;明兒,又把人家的鉛筆刀用壞了;後天,則是紅領巾被人偷去了,可不戴紅領巾,老師就不讓進教室!再不就是尿在了人家的白菜上……這都是些很碎的小事,也都是要劉漢香出面才能擺平的。於是就“突突突”一趟,“突突突”又一趟,該賠錢的賠人家錢,該道歉的就給人家道個歉……還有親戚,還有禮節,也不能就此斷了,該走的還要走,點心是定然要封兩匣!劉漢香說,我既然來了,就不能像過去那樣了。馮家的“出客人”現在成了饞嘴的老五,他倒是很“積極”,次次都爭着去。可劉漢香又老擔他的心,臨走的時候,給他穿好衣服,扣好釦子,再三地囑咐。有一回,他走了有一頓飯的工夫,卻又大模大樣地回來了,兩隻手一手提着一包驢肉,說嫂,嫂啊,我給你割了二斤驢肉!可他話音沒落,就有人追到家裏來了,說他騙了人家!當着劉漢香的面,老五說,我沒有騙你!你說說,我騙你了嗎?那人有五十多歲了,獨眼,人稱“老獨”,是個賣驢肉的。“老獨”一手掂着切刀,一手提着兩匣點心,一蹦一蹦地吼着說,這狗日的,他兩匣點心倒來倒去的,換我四斤驢肉,還讓我給他包成兩包,竟說沒有騙我?!老五就還嘴說,這是你願的呀!你要不願,我能給你換嗎?這點心是我串親戚用的,你非要換,我就給你換了,還賴我……那賣驢肉的瞪着那隻獨眼,張着大嘴竟哭起來了:我日他娘啊,叫誰說說,兩匣點心能換四斤驢肉嗎?我,我……我是活讓你這狗日的騙了!老五說,我騙你了?我咋騙你了?你想想,你當時是怎麼說的?我是怎麼說的?我在路上走得好好的,你說要驢肉不要,熱的。這是你說的吧?我說,驢肉塞牙,我不喫驢肉。你說嚐嚐,我切一點你嚐嚐,香着呢……後來你就非要給我換,你拉着我不讓走,非換不可。我說一斤換兩斤,你非說兩斤換一斤……“老獨”結結巴巴地說,這這這,是是是呀,這話不假呀,可我……沒翻過來勁呀,咋就說着說着,哎,兩匣點心就換了四斤驢肉哪?!……聽着聽着,劉漢香忍不住就笑了,大笑!這麼小的一個孩子,竟把一個五十多歲的人治住了。她笑過之後說,聽話,把驢肉退給人家,好好串親戚去吧。
然而,就是這個饞嘴的老五,剛從親戚家回來,突然就躺在院子裏打起滾來,一聲聲嚷着:疼啊,嫂,我疼啊,疼死我了!劉漢香趕忙跑上前去,把他抱在懷裏,連聲問:“小弟,怎麼了,你是怎麼了?”他“哇”的一聲就吐出來了,吐了劉漢香一身,一股子驢肉味!緊接着就是上吐下瀉,整個人眼看着就蔫了……劉漢香也顧不得什麼了,急忙把他送到鄉里衛生院,鄉衛生院的大夫也看不出究竟是什麼毛病,給他打了一針,讓趕快往縣上送!於是就連夜趕到縣城,病終於查出來了,是急性闌尾炎。人家開口要二百元的押金,不給錢不讓進手術室。那時候二百塊錢已不是小數目了,劉漢香情急無奈,先是把借來的自行車押在了那裏,讓大夫先給他動手術,而後四下裏跑着去找同學借錢……錢借來了,手術也做了,劉漢香又整整在醫院裏守了他三天三夜,待他病好的時候,他的第一句就是:“嫂,我聞到了一股驢肉味。”劉漢香忍不住就又笑了,笑了兩眼淚,說:“小弟,你差一點就沒命了呀!”
那看病借的二百塊錢,是劉漢香踏了一個夏天的縫紉機才慢慢還上的……
在那些個夏夜裏,那四個蛋兒總是一人拉一張舊席,一拉溜地躺在院子裏( 過去他們不是這樣的。過去他們喜歡拉張席去場裏睡,場里人多,場也光啊 ),就躺在離劉漢香不遠的地方。這裏邊自然有衛護的意思,也有依戀哪。那是一種心照不宣的依戀,也是扯心掛肺的守候啊。在這個家裏,不知不覺地,女人成了男人的膽,成了男人的魂,成了男人們惟一的憑藉。那“咔咔咔……”的機器聲像催眠曲一樣,伴着他們入睡。常常,睡着睡着,一睜眼就看見劉漢香了,看見了心裏就分外踏實。有時,蛋兒們還會偷偷地流淚,特別是那老四,人靦腆的,睡着睡着,一睜眼就偷着看她,看了,竟淚嘩嘩的……也不知在想些什麼。夜半時分,劉漢香也會起身給他們蓋上單子,掖一掖被角,生怕他們受了涼。這時候,她心裏就湧出很多的母性,很多的呵護和關愛,很甜很甜!尤其是,當蛋兒們在夜夢中一聲聲呢喃着什麼的時候,仰望滿天的星斗,劉漢香就覺得她無比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