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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頭看着他,臉上突然有了些溫情。他很沉重地擺了擺手說:“那好,你去吧。”然而,當馮家昌將要走出去的時候,老頭又叫住他,說:“下盤棋吧。”兩人就坐下來,默默地擺上棋盤,下了一盤棋,下到最後,馮家昌輸了。這時候,廖副參謀長點上了一支菸,說,“你輸的不是棋,你輸的是心理。”
夜裏,馮家昌一動也不動地躺在牀上,兩眼怔怔地望着屋頂……躺在對面牀上的“小佛臉兒”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終於說:“你想知道的事情,我不能告訴你。”馮家昌說:“我知道。”“小佛臉兒”又說:“這麼說吧,有人在湖裏投了一粒石子,波及到了廖副參謀長……”馮家昌忍不住問:“是政治問題嗎?”在那個年月裏,一旦牽涉“政治問題”,是非常嚴重的。“小佛臉兒”停了一會兒,才說,“老弟呀,我所知道的,也就這麼多了。”這時候,馮家昌忽地坐了起來,說:“侯哥,你說我去不去?”侯祕書沉默了一會兒,說:“這件事,你可以託一個人問問。”馮家昌說:“託誰?”侯祕書說:“……李鼕鼕。”馮家昌沉默了一會兒,搖搖頭說:“不,我不求她。”侯祕書說:“那麼,還有一個人可以問。”馮家昌說:“誰?”侯祕書說:“周主任。”
第二天,馮家昌一連給周主任送了三次文件。那都是些文字材料,可送可不送的,他也送了。每一次進門,他都是很響亮地打“報告”,等屋裏傳出一聲“進來”,他才推門進去。爲了引起周主任更多的注意,每次進了門,他都是先立正、敬禮後,再呈上文件……當他送到第三次的時候,周主任才抬起頭,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說:“有什麼事嗎?”馮家昌遲疑了一下,說:“沒什麼事。我……要下去了。”這時,周主任“噢”了一聲,突然說:“你要是不想去,可以提出來。”沒等他回過神兒來,周主任又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說:“有時候,人不要太聰明。”馮家昌聽了,臉上火辣辣的!他再沒有說什麼,敬了一個禮,就默默地退出來了。
就這樣,三天後,一輛吉普車把他們送到了三百里外的青泥河農場。青泥河農場原是勞改農場,後來被部隊接管,就成了一家部隊農場。這地方依山傍水,佔地兩千七百多畝,有大片大片的茶樹和莊稼地。在場長的陪同下,廖副參謀長四處看了看,隨口說:“可以釣魚嗎?”場長說:“有一口魚塘。”廖副參謀長輕輕地吐了一口氣,說:“很好。”
農場隱沒在綠樹叢中,是一排一排的小平房。在場長的安排下,就挑了兩間乾淨些的,讓他們住下了。安排好住宿後,場長說:“馮祕書,這裏經常停電。厂部還有兩盞馬燈,你來取一下吧。”於是,他就跟着場長來到了場部辦公室。進了屋,關上門,場長才小聲說:“馮祕書,關於廖副參謀長,我們只是代管。他的安全問題,由你負責。他的情況,也由你如實向上級彙報……”馮家昌默默地點了點頭,說:“還有什麼要交代的嗎?”場長說:“上級指示,也就兩句話:不死不跑。別的,就沒什麼了。”馮家昌聽了,心裏頓時沉甸甸的,他說:“明白了。”
“不死不跑”,這句話一直縈繞在馮家昌的腦海裏。這是什麼概念?對於馮家昌來說,那是無數個心焦意亂的日日夜夜!
白天還好說,白天裏廖副參謀長可以到田野隨便走一走,看看天,用手摸一摸茶樹,有時候也幹些農活。一個“三八式”的老紅軍,一個副軍職的參謀長,一旦卸去那所謂的身份,就跟一個老農民也差不了多少。那是八月,天還很熱,老頭常常穿着一個大褲衩子,頭上戴着一頂破草帽,光着兩隻腳,蹲在農場的菜園裏薅草。農工們不認得他,就說咋稱呼?他說廖,姓廖。於是人們就叫他“廖老頭”,他就和氣地笑笑。有時候也去穀場上幹些碎活,和那些農工一樣,脫得光光的。這時候,要是湊近了看,就會發現在汗水醃着的那身老肉上,在露一層松垂老皺兒的前胸和脊背上,有着一處一處的棗紅色傷疤……午後,他會跟馮家昌下盤象棋,不管是輸是贏,只下三盤。有時就拿上釣竿、馬紮,去魚塘邊上釣魚。老頭不喫魚,釣上一條,扔下去,而後再釣……老頭大多時間是沉默的。有時候,老頭也說一句什麼,他說:“魚很傻呀。”
夜裏就不好辦了。農場裏經常停電,夜又是那樣黑……每天晚上,蚊子像轟炸機一樣來回地俯衝!蚊子很肥,在蚊子嗡嗡叫的季節裏,老頭睡不好,馮家昌更睡不好。那簡直就是些“熬鷹”的日子,每個夜晚,馮家昌的心就像是在油鍋裏炸一樣。老頭不睡,他不敢睡,老頭睡了,他還不敢睡……“不死不跑”那四個字,一直在他的心上扎着!每當夜半時分,老頭稍有動靜,馮家昌就一骨碌從牀上爬起來,先是送上尿罐;如果老頭不尿,就趕忙拿把扇子給老頭打扇、趕蚊子……本來,農場裏給他們是配了蚊帳的,可是,由於老頭總是睡不踏實,常把掖好的蚊帳蹬翻,所以,馮家昌也不敢獨享,就乾脆把蚊帳撩起來,不用。有很多個夜晚,馮家昌是坐着睡的,他光着脊樑,穿着一個褲衩子,就坐在門口處那有點亮光的地方,手裏拿着一本書,去“喂”那嗡嗡亂叫的蚊子!
一天夜裏,馮家昌趴在牀上打了個盹兒,可他竟然睡着了。等他醒過來的時候,已是下半夜了。這時候,他陡然嚇出了一身冷汗,老頭的牀上沒人了!於是,他趕忙四下去找。厂部沒有,菜園裏沒有,魚塘邊也沒有……馮家昌腦海裏“訇”的一下,心裏馬上跳出了一個恐怖的聲音:完了。你的一生在這裏就要畫上句號了!怎麼辦呢?要通知場長嗎,是不是馬上通知場長,發動全場的人去找?!可他心裏又說,再找找吧,先不要慌,越是這樣的時候,越不能慌,再找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