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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在心亂如麻之中,他又折身來到了穀場上。那是一個巨大的打穀場,遠遠看去,穀場上空空蕩蕩,什麼也沒有,只是兀立着兩座圓圓的谷垛。可是,突然之間,在墨色的夜嵐裏,他看見了一個紅紅的小火頭兒!那火頭兒一飄一飄地在穀場上閃爍着……開初他還有一點害怕,他以爲那是鬼火。可是,當他一步步走上前去的時候,他纔看清,穀場西邊那黑黑的一團竟然不是樹,那是一個石磙,老頭就在場西邊的那個大石磙上蹲着!老頭光着兩隻腳,哈着個腰兒,看上去就像是個大蛤蟆。他兩眼怔怔地望着夜空,正一口一口地抽菸呢。這時候,馮家昌那顆懸着的心才慢慢地落在了肚裏,他在離老頭三步遠的地方立住身子,輕輕地叫了一聲:“廖副參謀長。”
很久之後,老頭說:“你看那星星,很遠哪。”接着,他又說:“人心也遠。”
過了一會兒,老頭喃喃地說:“十六歲,我從家裏跑出來,一晃幾十年,也值了……”這時,老頭咂了咂嘴,又說:“記得,臨走的時候,在鎮上喫了一頓‘粉漿麪條’,很好喫呀。”老頭說:“當年,我跟一個最要好的同學,就是喫了那碗‘粉漿麪條’後分手的。原本是要一塊走的,他家裏臨時有事,晚走了兩天,說是到西安聚齊。可一到西安,也分不清東西南北了。那會兒,招兵的也多,這裏豎一個牌子,那裏豎一個牌子,就稀裏糊塗地跟着走了……以後失散多年,通過家人打聽才知道,我投的是八路軍,他入的是國民黨的新七軍。那時候,國民黨的新六軍、新七軍,都是一色的美式裝備,喫得也好,這就成了敵人了。再後來,在戰場上,他成了我的俘虜……當時,他已是團長了,國民黨的上校團長。他要求見我一面,請示領導後,就見了。見了面,他說稈兒,我瘦,小名叫麻稈兒,我們也就是兩天的差距呀!我說麥頭,他的小名叫麥頭,有啥話你就說吧。他說,我只有一個要求。我說,你說。他說我想喫碗‘粉漿麪條’。於是就讓炊事班給他做,麪條是做了,就是沒有粉漿,在戰場上,上哪兒找粉漿去?喫了那碗麪,他就走了,站起就走,再也沒有說什麼。後來,在押送他回去的路上,他企圖逃跑,被戰士當場擊斃,子彈打在後腦勺上,成了一盆糨糊了……後來我才明白,他之所以提出這樣的要求,是想讓我放他一馬。可我不可能放他,也不敢放他。可他以爲我會放他,要不,他不會跑的……”老頭喃喃地說:“在學校上學的時候,他家條件好,我們家窮,兩人的飯是夥着喫的,他貼我很多……我欠他一碗‘粉漿麪條’。”
話綿綿的,夜是那樣的靜,人就像是在夢裏一樣。久久之後,他又說:“人老了,睡不着,出來坐一坐。你害怕了?”
馮家昌一聲不吭地站在那裏。馮家昌心裏說,老爺子,你把我的苦膽都嚇出來了!
接着,老頭淡淡地說:“放心,我不會死。我不會連累你的。”
聽了這話,馮家昌眼溼了,不知怎的,他眼裏有了淚。星星很遠,星星在天邊閃爍,夜涼如水,夜墨似鍋。老頭就這麼一個人孤孤地在石磙上蹲着,那蹲相很像是一隻可憐的、無家可歸的老狗。不知爲什麼,馮家昌一下子就想起了家鄉的狗……這是將軍啊!
第二天,馮家昌找到了場長,說:“老頭心情不好啊。”場長資格老,說起來也算是廖副參謀長的部下,就說:“那怎麼辦?可千萬不能出什麼事情啊!”馮家昌說:“我有辦法。不過……”場長說:“只要讓老頭高興,不出事情,有什麼要求你儘管說。”於是,馮家昌就在場部借了一輛自行車。他騎着那輛破自行車,先後跑了六十多里路,一路打聽着,終於在王井鎮上找到了一家賣涼粉漿的。而後,他帶着那半桶涼粉漿趕回來,又連夜到四鄉里去打聽做“粉漿麪條”的好手。他一村一村地問,見了女人就問。那些女人說,做是都能做的,但不一定做得好。再問,就有人說,有一個從黑馬集嫁過來的女人會做“粉漿麪條”,做得好。於是就讓人找來了那黑馬集的女人。那女人看上去清清爽爽的,卻是個後走的寡婦,說是她先前的一個男人曾當過土匪,解放時被鎮壓了……一見面,那女人卻說:“粉漿面不好做,那是喫心情的。”聽了這話,馮家昌不由得多溜了她一眼,隨手掏出兩塊錢,往桌上一放,說:“我是農場的,你跟我走吧。”不料,那女人看了看桌上的錢,又說:“等等。有漿嗎?有黑芝麻嗎?有黃豆嗎?有芹菜嗎?有小麻油嗎?……你光說讓做?”馮家昌說:“有。你跟我走吧。”
到了這一天的中午,馮家昌像往常那樣把老人帶到了場部食堂。剛坐下不久,廖副參謀長吸了一下鼻子,突然說:“粉漿麪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