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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走後,茅屋裏就又只剩他一個人了。他望了望那個扔在屋角里的大提包,心想,那肯定是些喫的東西,就說,喫,喫他孃的!可是,當他“嚓”的一聲,拉開拉鍊的時候,卻發現,裏邊一捆一捆的全是書!
——不知爲什麼,他突然惡狠狠地朝那個包上踢了一腳,扭身就到門外去了。他一屁股坐在門檻上,抓起一把羊屎蛋,又百無聊賴地射“日”去了……
當天夜裏,掌着一盞小風燈,他先是圍着那個大提包轉了三圈兒,終於還是在那個大提包前蹲下來了……那提包裏裝的,幾乎可以說是一個學習上用的“百寶囊”:裏邊有高中的全套課本,有字典、英漢詞典,有成盒的鉛筆,有整整一刀的白紙……更爲難得的是,裏邊還有一個他從未見過的小錄音機!他好奇地拿起那個小錄音機看了一會兒,摸摸這個鈕,按按那個鈕,按着按着,突然有聲音傳出來了,那聲音嚇了他一跳,那是人的聲音啊!那聲音嘰裏咕嚕,全是“鳥語”……包的底層,光微型電池就有十盒之多!
這天夜裏,馮家運是伴着“A、B、C、D、E……”這樣的“鳥語”入睡的,有聲音做伴,他睡得很好。他還做了一個夢,在夢裏,他正走在一個鳥語花香的林子裏,林子裏有酸棗,有紅柿,他走着喫着,喫着走着,淨摘那紅的、大個兒的……可是,突然之間,一下子就靜了,什麼都沒有了!這時候,他慢慢睜開眼來,才發現他仍然躺在戈壁灘上的茅屋裏,四周是死一樣的靜!那靜很瘮人,那靜就像是個怪獸,一下子就把他吞下去了,腦子裏“嗡”的一下,叫你立時想瘋!於是,他下意識的第一個動作,是跳下牀來,按下那錄音機的按鈕,趕快把那“鳥語”放出來……
自從有了聲音,夜就顯得不那麼漫長了。夜裏,那些“鳥語”總是在耳旁嘰裏咕嚕地響着,就像是有個洋女人在跟你說話……開始也只是圖個聲響,有個會說話的伴兒,可那些個單音節的“A、B、C……”之類,聽多了就想“複雜”,“你”總得說點別的吧?可一說“別”的,就又聽不懂了,這也讓人急呀!於是,就不由得去翻英漢詞典,去查音標……看那些外國人,那舌頭繞的就像是攪拌機,怎麼就這麼攪着說話呢?慢慢,他一個詞一個詞品着,到了明白的時候,“吞兒”一笑,覺得也怪有意思的。有時候,就這麼聽着聽着睡着了;有時候呢,在睡夢中他會突然從牀上跳下來,去換一盤帶子,或是查一下詞典什麼的……就這麼不知不覺的,天就亮了。
在此後的日子裏,那些“字”也成了馮家運的伴兒了。白日裏依舊放羊,百無聊賴的時候,也依舊是看天,看雲,看羊羣……到了看厭了的時候,他就會從兜裏掏出一本書,用羊屎蛋在戈壁灘上擺出一行行黑色的文字。最初的時候,僅是瞎擺着玩,總是擺不整齊,歪歪斜斜的。可越是擺不好,他就越是想擺好……大約人的愛好都是在“限制”中形成的。你只有這麼一種玩法兒,你別無選擇,就會越玩越精,精到了一定的程度,就是你的“特長”了。半年之後,在戈壁灘上,凡是馮家運走過的地方,都會留下一“版”一“版”正楷的“羊書”……由於重複的次數太多,在潛意識裏,那一篇一篇的帶有羊騷味的課文,都在他腦海裏印着呢!
就這樣,面對大漠,那些漢字成了他的“定心丹”。特別是黃昏的時候,望着大漠裏那滾滾落日,突然狼起的煙柱,就覺得由文字組成的歷史一行行地向你撲來——僅“蘇武牧羊”這四個字,就讓他一次次熱淚長流!這當然不是一天的功夫,這是在無數次重複裏產生的感悟。這時候,時間就成了一泓清水,時間在淘洗着歷史,時間滋潤着文字……就這麼一日日地,在“文字”的吹拂下,不知不覺中,他竟然“化”了,他一下子悟到了一個鄉下孩子終生都不可能悟到的東西。是呀,坐在漫天黃沙裏,當那巨大的落日,大火球一樣的,向你滾滾而來,煙柱驟然騰起!那沖天的蘑菇雲像巨蟒一樣地旋轉着,裏邊會突然掉下一塊死人的骷髏……第一次嚇死你,第二次你仍然害怕,第三次,第四次……你就不那麼怕了。還有那突然而至的閃電,暴雨或是冰雹,朗朗晴空,毫無來由的,一下子就落下來了,雷聲“咔嚓、咔嚓”地炸着,一道閃電從天而降,貼着草皮向你飛來!第一次,他站起就跑;第二次他仍然想跑,到了後來,他就不跑了,戈壁無垠,你往哪裏跑?無處可藏啊!再看那羊羣,雖可憐巴巴的,也竟然不亂,就那麼頭抵頭聚在一起……就這麼着,一次一次地,那心胸,真不知是嚇大了,還是撐大了。
哥再次來,已是第三年的春天了。哥在見他之前,已先後喝了四場酒。上軍校,也是要層層推薦,層層批准的。哥來的時候,揹着、扛着、提着,整整帶了三個大箱子,三個箱子裏裝的全是酒!他從軍區喝到團裏,從團裏喝到營裏,而後又從營裏喝到連裏……在邊疆,喝酒是“整”的,一箱一箱地“整”。你來就是請客的,戰友見了面,在宴席上,你光讓人家“整”,你自己不“整”行嗎?哥見他的時候,是像麻袋一樣被人從吉普車上扛下來的!那會兒,哥醉得一塌糊塗,橫陳在那裏,軟得就像一條死狗。而後,他整整吐了一夜,把苦膽汁都吐出來了……第二天,當哥醒過來的時候,他從兜裏掏出了一張蓋滿了紅章的報名表,有氣無力地說:“填填吧。”
讓哥驚詫的是,老三馮家運並沒有急着去填那張表,他靜靜地坐在那裏,望着酒醉後醒來的哥哥,默默地說:“哥,我明白了。”
馮家昌看着他,說:“你明白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