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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幾手裏還剩三個土豆,四個土豆的定量今天是太富裕了,難以下嚥。鄧指喫的和犯人們一樣,只是隨身帶了一小包乾辣椒粉和鹽。他用最後一口土豆擦乾淨鋁飯盒蓋子上血紅的辣椒粉,塞在嘴裏,一會兒就滿嘴血紅。老幾問鄧指喫四個鴿子蛋大的土豆夠不夠,不夠他這兒還有。鄧指不理他,不給他面子來賣乖。老幾把下面的意思結巴出來,要是他挺不過大饑荒的話(每天都有挺不過的人),他心裏記得的還是那個十九歲、在弄堂裏打羽毛球的小女兒的模樣。他會覺得好不甘,從來沒看見她長大成人。
鄧指用指甲在側牙上颳了刮,刮下一小片紅辣椒皮,脆脆地彈出去。這就是他聽了老幾結巴半天才結巴出來的陳情後唯一的反應。老幾不是常常有兇暴閃念的人,但此刻他捕捉到了自己心裏這個閃念。
“回去吧。”鄧指用下巴指揮老幾,“歸隊幹活去。”
就在老幾往傳磚的隊伍裏走的時候,起風了。是這一帶典型的午間大風。剛剛摞起的磚被颳得呱嗒作響,眨眼間倒下來,倒成一座頹城。碎了的磚頭失去了地心引力似的,很快就在空中了。
老幾給風颳得斜出去,跟地平線形成個極馬虎的八十度夾角。這都不耽誤他在心裏兇暴。從死緩改成無期,現在他能造次的空間不大。
鄧指在他身後叫喊,讓他臥倒。老幾被內心的兇暴閃念弄得忘了臥倒了。兇暴是會讓人醉的,正如各種高尚情緒會讓人醺醺然。鄧指撲上來,把老幾按倒。自從去年大風颳走一個挺身警戒、絕不肯放棄自己宣傳畫一般的英雄姿態的解放軍,所有人都乖了,風一來就臥得扁扁的。
矮矮的鄧指現在就在老幾身邊,頭埋在臂彎裏,臉抵着堅硬的雪地。被刮到空中的碎磚從他們頭頂飛過去,相互偶爾碰撞,發出玲瓏的聲響。死了的駱駝刺一蓬一蓬地翱翔,成了巨型蒲公英。老幾的三個土豆從他茶缸子裏直接被刮到天上,由着空茶缸在後面追它們。一根斷了的鍬把在空中橫掄,混進了碎磚和砂石。就在鄧指和老幾前面十多米的上空,不知從哪裏刮來的一件破棉大衣在風裏橫着行走,一個人形氣球的模樣。碎磚、砂石、駱駝刺、破棉大衣從這裏被釋放了,朝着未知逃奔,朝那個一年前被刮跑的解放軍逃奔。
風把天刮黑了。西邊的戈壁在往大草漠搬家。一小部分的沙漠現在在伏倒的人們頭頂上飛快橫移,帶來遙遠地方的衣服帽子鞋子,偶爾還有散架的馬車,死去的牲口,呼啦啦地去找另一個去處落定。西邊的沙漠就要落定在這一大片俯臥的囚犯身上了,不少砂石已落在一隻只耳朵眼、鼻孔、眼窩裏。
老幾心裏的兇暴平息了,化成一個願望,就是大風把矮矮的鄧指帶走。要不把他老幾帶走也行,把他帶到未知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