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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風的急先鋒過去,鄧指側過臉,看見老幾給活埋了一多半,臉上的每條皺紋裏都是戈壁的一個小小局部。鄧指還看到了什麼?看到老幾陷在沙土裏的眼睛。那是此刻天地間唯一閃亮的東西,因爲兩泊淚水鼓在一對老眼裏。鄧指馬上避開了。他覺得看到一個老頭嬌弱的一瞬十分尷尬。
“操,老陸,你閨女還沒讓你害死?還去看她呢!”鄧指說。
過了一會,鄧指又說:“我再給你去說說情吧。”前解放軍指揮員爲自己的婦人之仁臊死了,馬上補一句:“奶奶的!”
不遠處,化成了泥胎的囚犯們搖擺着站起,各個組長在殘剩的風裏點名,然後犯人們報數。風刷過一副副嘴脣,一半嗓音立刻上了天。好幾個人的氈帽和棉帽沒了。一些帽子不只是帽子,喝青稞糊糊時是容器,讓糊糊膩結實了夜裏又是夜壺。
和鄧指分開時,老幾找到了鄧指的眼睛。這是個好兆頭。鄧指不給你找到他眼睛的時候是冷血的。
一天又一天,被犯人們叫做老幾的我的祖父等着鄧指傳喚他。老幾在心裏又寫出兩篇散文,書信體,給小女兒丹珏寫的,寫到好處他得歇歇,他的思考太流利了,一點也不結巴。十八年後,我就是從他給丹珏姑姑的書信體隨筆中瞭解到他如何起了念頭,要拿那塊歐米茄進行賄賂。
一天又一天的,葫蘆把場部禮堂的消息帶回來:那個有關根治血吸蟲的科教片還在演,人們還是看個沒夠,因爲裏面有一段說到女人懷胎,說血吸蟲怎樣把胎兒給蛀了,因而就有了一個一絲不掛的假人。另外還有一個真實的女體,雖然上面下面都遮住,露的就是個肚臍眼,不過眼力超凡的人堅持說肚臍眼下三寸的地方能看見幾根捲毛。因此這段身體對此地的人們來說,看看還是很值。因此老幾成了勞改農場的名人,從犯人到幹部都知道無期犯老幾的女兒演上了科教片,就是那個也長着捲毛的女博士。漸漸地,傳聞髒起來,說那個女體上的肚臍眼是老幾女兒的。再過一陣,老幾(老卷兒)的女兒有了名字,叫“小卷兒”。
梁葫蘆說着偷看一眼老幾。老幾不反應。他對待骯髒就是不反應。骯髒的念頭、骯髒的語言不干擾他,就是因爲他對它們可以聾,也可以瞎。
梁葫蘆從髒得又粘又厚的口袋裏掏出一個土豆,掰成兩半,給老幾一半。喫完,男孩子又掏出一個。一連好幾天,梁葫蘆總有超份額的土豆偷偷分給老幾。
老幾只是貪喫。這年頭少喫一口會吭聲,多喫一口都安安靜靜。一個禮拜過去,梁葫蘆再給他土豆的時候,他的手開始躲閃了:土豆不是好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