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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我咋弄到的?”小兇犯問。
老幾警惕地瞪着他。他可不想給梁葫蘆牽扯到什麼勾當去。不參與勾當他還得不到恩准去場部禮堂呢。
“你知道419號吧?劉鬍子?國民黨起義的警察局長?就是睡在緊靠牆,挨着我的那個?……”男孩突然把嘴湊到他耳邊,“老狗日一直病着呢,我一直給他打飯,一直偷他一口兩口的……老狗日死了。”
我在1989年讀我祖父的書稿時,認識了這麼個劉鬍子。他本名叫劉國棟。查查上海解放的起義功臣名單,能查到劉國棟三個字。他是上海一個警察分局的副局長,跟地下黨在上海解放前夕接通關係,帶着分局全部卷宗起義,然後把卷宗交給了後來接管上海的軍代表。1954年4月的一天,劉國棟接到幾大張紙的逮捕名單。他打電話問行動負責人,這麼多人一天逮完?電話裏的北方話回答:這是鎮壓反革命,不是過去逮捕地下黨員,心軟啥軟?!劉國棟又來一句:每個名字後面總得有個具體罪狀吧。北方話說:每個人自己都明白自己是啥罪狀。劉國棟是邊跑邊繫上皮帶、挎上手槍的。他也是跑步跳上轟轟待發的捕人卡車的。六輛捕人卡車在劉國棟的指揮下,警笛長鳴,嗚嗚地上了大街入了小巷,擦過我祖父常常散步的靜安寺對面的公墓,衝過赫德路和靜安寺路的十字路口,朝着我小姑姑正在打羽毛球的弄堂而來。那是晚飯時分,劉國棟連這天的早飯還沒有喫。太忙了。局裏要爭逮人競賽的紅旗。劉國棟端着手槍,坐在駕駛室裏,看着我祖父被帶過去,看着跟在後面的女孩臉上那需要半世紀才能驅散的懵懂,上了卡車車廂。劉國棟這樣的職位只需要坐鎮就行。大逮捕進行到第二天天亮,最後一卡車人開始照着名單查點人數。行動負責人出現了,就是電話上給劉國棟佈置任務的北方人。這是大逮捕的第一批犯人,劉國棟喊了報告首長,按照指示人都按名單上抓獲,一共一百四十五個。北方人說,錯了,應該一百四十六個。劉國棟再看看手上的名單,說沒錯,是一百四十五個。北方人聲音都沒有抬高地說第一百四十六個是你自己。剎那間東南西北都有手和腳伸出來,下槍的,扒警服的,使絆子的,上手銬的……這種完美配合是一夜之間拿那一百四十五人操練出來的。從上海往大荒草漠出發的車上,劉國棟揣着五個羅松麪包一口也喫不進去。他蹭到我祖父陸焉識身邊,說他常讀陸教授的文章。他還說,自己看上去是個武人,實際是個文人,跟我祖父裝在一個車皮裏是這一陣發生在他頭上唯一公正些的事。
“劉鬍子弄不好是自殺的。”梁葫蘆說。
老幾看着男孩。男孩知道老幾想問什麼。
“死了好幾天了。”小兇犯突然齜出牙笑了。
老幾看不出他笑什麼。小兇犯用胳膊肘搗搗老犯人,笑變得邪性起來。
“這還不懂?老子多機靈啊,不給他報上去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