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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這樣。梁葫蘆天天冒領屍首的三頓飯來喫,有時一邊喫他一邊還跟屍首聊幾句:今天咋樣?還不舒服?想尿就尿,別憋着,這不給你拿盆來接嘛。原來老幾這幾天喫得不錯也是喫的屍首名分下的土豆。他有點喫驚自己的平靜,但一分鐘後便想,劉鬍子不會介意的。他一邊把土豆皮塞嘴裏,慢慢地嚼,一邊想哪天他陸焉識再也經不住凍,或餓,或思念,也不打招呼走了,悄悄變成一具屍首,對於冒領他伙食的人,他也不會在意。梁葫蘆假如打着他的屍首的名義,頓頓冒領他的定量,在他的屍首變爲泥土前就提前在上面收穫糧食,他說不定會挺高興。
“我幫忙幫到底,給老東西打飯打到底,打到開春。一開春老東西該臭了。”男孩子又笑笑。這回笑得很好,就像個年輕莊稼漢看到一年的好收成等他去收割一樣,兩眼幸福。
接下去的幾天,梁葫蘆果真天天來找老幾,給老幾兩個土豆。他開始抱怨屍首越來越不好看,他睡在屍首旁邊越來越不願翻身,一翻身就看到一張烏紫臉。梁葫蘆問老幾懂不懂屍首,懂不懂它不喘氣了爲什麼還長鬍子。劉鬍子是長了一副好鬍子,漂亮威風的脣須。剛進上海監獄時,監獄幹部勒令他剃鬍子,他問爲什麼,說他自己是反革命鬍子又不反革命。幹部駁回他說:人反革命鬍子也反革命。劉鬍子說,馬恩列斯都留鬍子,都反革命嗎?就那樣把他的二十年有期徒刑加上去了,加成了無期。
老幾結巴着,說老是多喫多佔屍首的糧,打不下死亡報告來,人家家屬怎麼收屍呢?梁葫蘆說,收什麼屍?餓死那麼多犯人誰來收過屍?不都在河灘上弄幾捧土蓋一蓋,比貓蓋屎還馬虎。再說劉鬍子活着是沒家的人,死了是沒家的屍,多少年前家屬就都跟他一刀兩斷了。
雪不再下了。無論老幾怎麼對着蒼白的天觀望,那憋足了一蒼穹的雪就是不再下了。雪不下路就會通。路一通科教片就得接着往下一個點跑,被另一個不關老幾任何事的電影替代。每天出大牆幹活,老幾就對自己說:跑吧?要是夏天老幾就不是光對自己說空話了,一地青稞可以遮蔽爬行的身影。每年都有一兩個人在萬頃青稞地裏留下一道靈長類的爬行軌跡,同時毀一兩百斤莊稼,把剛灌漿的青稞粒擼下,塞進紮緊的褲腿袖管。
這天七中隊被拉出去,拉到十里以外去援助糖廠。冬天枯水,各個中隊輪流替糖廠破冰化水。傍晚收工的時候,風又來了。沒有一星期前的那次兇猛,但風力足夠推擋你,讓你寸步難行。收工的隊伍用了兩小時才拉到監獄門口。三天沒看見鄧指了,老幾懷疑鄧指在躲他。帶隊的是中隊長,姓譚,最早一批來大草漠的野戰軍連長。譚中隊長是最難惹的幹部,不惹他他就在半光火狀態,你以爲一點兒也沒惹他,他已經給你惹得拔手槍了。這是個天生的武士,只恨沒有敵人天天給他殺。剛來那年老幾惹過他。老幾那時還不經罵,罵了還會文縐縐結巴幾句辯解。一天他給指派去劈柴,一堆胡攪蠻纏的紅柳根刀槍不入,斧頭回回落空。他只能先用鋸子把根塊肢解,再去找木頭紋路下斧子。譚中隊長那時年輕,精神抖擻的一個軍訓科幹事。他大老遠就開罵,罵老幾偷懶,懶xx巴日的,沒見過人劈紅柳根動鋸子。老幾只解釋了小半句,譚幹事就槍出鞘了。老幾那時還不是個獄油子,還以爲有個糙脾氣的譚幹事還得遵照王法來,於是直挺挺站在那裏,對着譚幹事手裏黑沉沉的槍口,感覺那槍口“呼”地就熱起來。老幾以爲還來得及把下半句解釋完成,但是“砰”的一聲,譚幹事眼都不眨就勾了扳機。老幾覺得棉褲的褲腿給猛一扽,在大腿邊擦出一道熱風。還好,譚幹事只是讓棉褲掛了花。虧得棉褲肥大而老幾的腿細削。焦糊氣味從褲腿上前後對稱的兩個彈孔冒出,不乾不淨的再生棉絮翻開來,讓你看到皮肉也可以那樣給打得翻開的。神槍手提着槍,定眼看着瘦高的、微駝的靶子,他的子彈擦着靶邊走也要真功夫。老幾的半句解釋吞回了肚子裏,一直在肚裏漚着,漚到現在。
風颳得人人步子打飄,臉上的五官也長不穩了。譚中隊長不像鄧指,會命令犯人們臥下。他命令犯人們背過身,拿腳後跟當腳尖,兩三百人就只長一雙眼睛,就是譚中隊長的那雙帶血絲的大眼睛。離大門五六十米了。齜牙咧嘴的猿人笑容把犯人們兩百多張臉弄的像多胞胎,完全一樣,他們相互告慰:到了到了,可到了。譚中隊長開始跟大門上方崗樓裏的哨兵盤點人數。
傳來哨兵的叫喊:“報數!”
於是報數。被風颳得嘴歪眼斜的人們大聲叫嚷出自己的數字。餓空了的腹內吞進一半音量,放出來的音量又被風撕扯,沒到達崗哨的高度就失散了。因此哨兵什麼也沒聽見。看管監獄的部隊和勞改農場的幹部各是各,部隊三天一頓罐頭肉、一星期一頓凍羊肉,都沒有幹部們的份,喫不完拿去餵養有軍籍的豬,也還是沒有勞改幹部們的份。譚中隊長嚷着回敬他,說聽不見呀?再喫罐頭肉喂一點兒給耳朵,耳朵就聽見了!把皮帽子的護耳給老子解開!好好聽着。犯人們於是又來了一輪報數。這回不管哨兵聽清聽不清,譚中隊長讓犯人們聽他的,“進!”
哨兵是個入伍一年的兵,一面大叫“不準進!”一面把衝鋒槍對準門樓下的人羣。他說他沒聽清楚,最多隻聽到十多個嗓門。犯人們必須老老實實,好好地再報一次數。譚中隊長說,風這麼大,凍死人你償命不?!反革命壞分子地主富農就不是性命了?!譚中隊長十個套在手套裏的手指攏在嘴邊喊着,風把他颳得在原地走秧歌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