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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恩孃的存在對他焉識也有利!原來在這個怪誕的人際關係中他也撿了便宜!他一直在利用恩孃的逼迫——無意中利用——讓妻子對他的冷淡敷衍有了另一番解釋。他花五分氣力做丈夫,在婉喻那裏收到的功效卻是十二分。什麼都可以推在恩娘身上;都是因爲恩娘擋在他們中間,使他不得不對她藏起溫柔體貼甜蜜。不然陸焉識好得婉喻都想象不出,消受不了。
婉喻的生日是12月15號,恩娘早早買好壽麪,親手做了四冷六熱一桌菜,又買了一塊蘇格蘭格子呢做禮,讓婉喻做件短大衣。她對婉喻可以千般寵萬般愛,既做姑母又做婆婆,好幾重慈祥集於她一身,做得周到詳盡,不留一點空間讓別人填補。更沒有留空間給焉識填補。焉識其實是把妻子的生日忘得乾乾淨淨。那天晚上他在外灘的一家酒吧,寫一篇文章寫入魔了。他回到家時,全家都睡了,只有恩娘還等在客廳裏。恩娘笑嘻嘻地說,要是他沒有喫晚飯還有壽麪,可以給他現煮。他這才明白恩娘笑什麼。他不拿妻子的生日當回事,她在看笑話。母子獨處的時候,恩娘寧願相信焉識也不拿做丈夫當真。
他在第二天去了沙利文買了一塊奶油蛋糕,又去了一家首飾行,買了一對珍珠耳環。珍珠不知真假,但樣式是適合婉喻的。其實適合不適合他也無所謂,主要是對自己的毀諾和失禮做一點彌補。
晚餐桌上,他把蛋糕切開,又把小盒子打開,讓婉喻看看是否喜歡這副耳環。
“哦喲,倒是有心的!阿妮頭那條淡粉紅旗袍就缺一對白珠珠配呢!”恩娘說。
他聽出恩孃的痛苦和寂寞。那是多少溫愛也填不滿的寂寞。寂寞和痛苦在恩娘這裏從來都會變成別的東西,變成刁鑽,刻薄,變成此刻這樣的酸溜溜。
婉喻的眼神打了一道閃電。焉識再次發現婉喻可以如此美豔,有着如此豔情的眼神。她在感激他所給予的,同時提醒他,他們要爲此喫苦了。但她是情願喫這份苦的,這份苦她是喫不夠的。
果然,接下去的日子,兩人開始喫苦。婉喻出門給孩子買奶糕或者買絨線,回到家恩娘便會說,小夫妻喝杯咖啡,不要匆匆忙忙的嘛,家裏又沒有人讓你們牽記。婉喻不辯爭還好,一旦叫屈說沒有啊,哪裏會去喝咖啡呢!恩娘會笑笑,你急她不急,說喝也沒關係啊,又不是跟陌生男人喝。婉喻假如來一句:真的沒有喝呀!恩娘笑得會更大度:哦呦,還難爲情啊?小夫妻親熱,恩娘只有高興嘍。婉喻若還有話回嘴,恩娘就會不高興了,說怕什麼呀?怕恩娘跟了你們去軋鬧猛呀?我還沒有那麼賤吧?婉喻到這時簡直要給恩娘磕頭搗蒜了,而恩娘還會乘勝追擊:你們兩口子何必呢?這樣把我當瘟神躲避!放心,將來我就是病得不好動了,也不會麻煩你們的,爬也要爬出去,尋個清淨地方去死的!
焉識偶然跟婉喻在客廳裏碰上,恩娘就會故作驚慌地趕緊從牌九桌前站起,一面滿嘴道歉:對不起對不起,馬上就走,一輩子頂怕自己不識相,還是不大識相!
焉識在圖書館和咖啡館裏泡的時間越來越長。他完成了一篇篇學術文章和消閒隨筆,但發現刊登文章也不再是樂事。就連最純粹的學術文章刊登之後也會引起這一派那一派的爭執,他總是不知道自己怎樣就進了圈套,糊里糊塗已經在一場場文字罵架中陷得很深。上海天天發生文字戰爭,文人們各有各的報刊雜誌做陣地,你不可以在他們中間走自己的路。但焉識還是儘量走自己的路。家裏他是沒有自由的。因此他整天混在外面。外面他還有什麼?也就剩這點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