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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喻從來不跟她的孩子說她怎樣含辛茹苦。孩子們只看見她一夜抽出多少菸頭來,爲了讀俄語。學校缺俄語老師,會了俄語可以從代課老師轉正。她在用一年零八個月通過俄語資格考試時,陸焉識再次被減刑。減過的刑叫做“無期”,她對孩子們解釋。婉喻爲了這個“無期”帶着孩子們慶賀一晚上。“無期”有無數好處呢!“無期”也可以理解爲不定期,不定期就說不定是明天。明天可能就是焉識的釋放日,爲什麼不可能呢?可焉識被“無期”帶到幾千裏外的大荒草漠上去了,那也是好的,不必縮在又潮溼又陰暗的監房裏,夜裏翻身必須喊“報告”;“無期”意味着動作的自由。大得沒邊的大荒草漠,總是夠你動作的。
就在焉識走到場部禮堂大門口的時候,二千五百公里外的婉喻摸了摸胸口:棉衣下面一小塊梗起。恩娘去世的時候,把這個項鍊給了婉喻,心形的墜子裏,一張小照褪色了:19歲的焉識和18歲的婉喻。算是兩人的結婚照。焉識登船去美國前照的。婉喻心裏怎麼會裝得下別人?跟照片上翩翩的焉識比,天下哪裏還有男人?她突然間想,不知焉識此刻在做什麼。
焉識在場部禮堂門口拍打渾身的雪粉。禮堂沒有門,觀衆的入口掛着厚草簾子,一撩,才發現“門”在簾子裏面,“門”就是人的脊樑:一具具軀體擠在一塊,豎成了一扇“門”。這個“門”不像一般的門,它無法打開。老幾的身體穿牆鑿洞地往裏進。整個禮堂擠成了實心的,每平方尺地面都站着人。
有人呵斥他,擠你媽呀!生孩子都演完了!老幾想,人們把電影都看這麼熟了呢,還在這裏玩命受罪地擠。又有個人呵斥老幾:還有五分鐘就演完了,還拱什麼拱?!老幾覺得好幸運,這趟跑值了,還有五分鐘可看呢!沒座位的人站着,擋了坐在長凳子上的人。後面的人乾脆都不坐了,全站到凳子上。有的人爬得比放映機窗口還高,銀幕上盡是黑影子。他沒地方爬,四周都是人牆。一個十多歲的男孩站在兩個摞在一塊的凳子上。老幾摸出店主賣給他的饅頭,拉拉男孩,問他肯不肯出讓凳子。男孩先是嫌他討厭,用腳踢他,但一看見饅頭,馬上爬下來。
老幾站到兩個凳子上面。一個老雜耍演員,靠着信念和渴望維持着平衡。老幾的大個子比人高一頭,從他的高度看出去,視野完整。現在銀幕上是幾個男的,都是首長,像所有首長一樣邁方步,說起話來東指西指。終於出來了一羣女人,戴着江南水鄉的圍裙。老幾從一個女人盯到另一個女人。他的丹珏該是卷頭髮,該是細條條身材,該是用眼睛說話的……他的目光來不及似的在幾個女人臉上找,腦子嗡嗡響,什麼都聽不見,只感覺那個男孩子在下面拽他褲腳,越拽越狠。這時銀幕上的人都沒了,稻田、公路都沒了,換成了一間白亮亮的實驗室,窗前站着一個白大褂飄飄的女子,只是背身站着。女子拿着個玻璃瓶,朝觀衆轉過身來。男孩在下面扯他褲腿,捶他腳趾頭腳孤拐,老幾隨他捶打,一臉都是眼淚。老幾發現自己在嗚嗚地哭。淚水已經弄得他什麼也看不清了。
老幾的嗚嗚大哭把男孩唬壞了。誰見過一個老頭像這樣不知害臊,嚎出那種聲音來?他癡傻地看着老幾站在兩個凳子的頂上,哭,哭。老幾不知道哭了有多久,也不知道人都散場了。從他身邊走的人都像看耍把戲一樣看着他。哪個大隊沒看好大門,跑出個老頭來,猴似的爬那麼高去嗚嗚大哭?人都走光了老幾還不知道,就知道自己一下子砸在水泥地上,直挺挺從那麼高就砸下來了。那男孩要回家了,可是老幾還沒哭完,男孩只好抽了凳子。老幾趴在地上,想把摔昏的腦袋歇清醒,但清潔工開始掃地了,灰塵、香菸頭、瓜子殼幾乎要把老幾埋了。老幾扶着牆往上爬。勞動改造了十年,給了老幾一身好筋骨,居然一塊骨頭都沒摔碎,抖落抖落,又大體可以上路了。
回去還有十來公里的雪路要走。邁出兩步,老幾發現身上的確在疼,不是骨頭筋絡,是皮肉疼,像是皮給人活剝了,肉的毛細血管和神經網絡直接蹭在棉襖裏子上,一動就有一股疼過電般通過全身。老幾經歷的疼痛種類太多了,每一種都跟他處得很熟,這一種卻完全陌生。
老幾嘶嘶地抽着冷氣,走上了回七大隊的路。隨它去疼吧,隨那粗硬的棉襖裏子直接往神經網絡上蹭吧。老幾岔開兩條腿,架起兩條胳膊,支着脖子,使皮肉讓開棉襖裏子,就這樣扎着架勢走了幾里路,跟疼痛相處慣了,雙方都接受了彼此。再往前走,他步子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