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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老幾,這是個如願以償之夜。他看到了會動會笑的小女兒。鄧指曾說丹珏像老幾,其實丹珏的尖下頦、鼓腦門都是婉喻的。婉喻最後一次在上海提籃橋監獄的探視窗口,下巴尤其尖。楚楚可憐的婉喻。此刻老幾用兩隻套着破爛手套的手捶打着自己的頭、臉。偏偏被撇下的就是婉喻。他又嗚嗚地哭起來。
自這一夜起,“跑”這個字成了只揮之不去的蟲,在黑暗裏嗡嗡。那個穿白大褂仙子一般的小女兒看見“跑”到她面前的父親會怎樣?會驚還是會喜?他可別再哭了,他的模樣已經夠醜了!
小女兒跟婉喻住在一起,因爲只有小女兒還是單身,兒子結婚前就搬到學校給的住房去了。1948年去美國留學的大女兒只能通過香港一個朋友給婉喻寫信。這都是婉喻信裏講給他聽的。婉喻的信寄到一個神祕的“信箱”,信箱前面一串數碼。婉喻每一個秀麗的毛筆字都是給信箱後面一雙雙眼睛仔細地看過,纔到達老幾手中的。那一個個字多秀美,多單薄赤裸,它們無辜又無奈地給看過來看過去,他都爲那些字害怕害羞。他不在乎自己的信給看過再到婉喻手裏,他的字歷練過了,厚顏了,他的字一次次爬上罪犯登記表格上,也一次次用去寫監獄牆報、黑板報,一筆一劃都給殺人犯、強xx犯、盜竊犯看熟了,被那些髒眼睛捕捉,再進入那些髒腦筋。而他受不了婉喻的字赤裸裸地給人看。
活下去爲什麼?
不“跑”爲什麼要活下去?
我祖父就是在這個夜晚開始設計他的逃亡計劃的。
要是他跑到婉喻面前,跟她說,我和你發生了一場誤會……也許我跟自己發生了一場誤會;我愛的,卻認爲不愛。一代代的小說家戲劇家苦苦地寫了那麼多,就是讓我們人能瞭解自己,而我們人還是這麼不瞭解自己。一定要傾國傾城,一定要來一場滅頂之災,一場無期流放才能瞭解自己,知道自己曾經是愛的。
我祖父陸焉識是從1963年11月16日開始做逃犯的。他爲這次逃亡做了兩年的準備,所以應該說準備得相當充足。準備包括以下三項:第一,學了一口流利的藏語——學語言是我祖父的娛樂;第二,在監獄集市上拍賣了他儲藏多年的英國呢大衣和兩件毛衣,於是存下了46塊9毛錢;第三,把兩個純金的袖釦和藍寶石領帶夾用一塊一尺見方的黑布縫在棉襖裏子上。
在所有的出逃準備中,最難的是第三項,因爲隱藏一根縫衣針和一團黑線在監獄裏近乎不可能。很快我們就會發現,黑布以及針線將會派怎樣致命的作用。準備就緒後,他天天伺候機會,但在實現了逃亡之後,他說不清是他發現了機會,還是機會發現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