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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幾逃跑前的那個禮拜,他突然在臨睡覺前發現自己的手指甲又長又髒,並且獸性十足,但他找不到任何可以用來剪指甲的東西。任何刀剪都不準帶進監獄大牆。他違背了監規,走出自己的監號,一個個監號地串門。他是個從不串門的人,此刻爲了指甲而串門搭訕,問誰有指甲鉗或者剪刀可借。所有人都莫名其妙:誰還記得剪指甲這回事?留着指甲好處太多了,用它們刨挖地底下的蕨麻根、草坡上的兔鼠洞,現成的工具。再說整天干糙活的手,指甲不是自動磨下去,就是自動劈了或斷了,那不就自動修理指甲了嗎?
他串到第六個監號時,崗樓上的軍人呵斥起來,叫他立刻回到自己號子去。他問軍人可有指甲鉗或者剪子借他,軍人避開他的提問,更大聲警告他,再不回號子他們就不客氣了。那一夜他沒睡着,感覺着指甲以驚人的速度生長。第二天他跟大組長申請一把剪子或者指甲刀,大組長說他會把他的申請上報。在等待有關指甲鉗報批的幾天裏,他每天夜裏都睡不着覺,感覺指甲“嗖嗖”地長,如同春竹拔節,那裏面的污垢就是它們的肥沃土壤。他對自己說:但願婉喻永遠不知道他的指甲幹過什麼:刨過兔鼠洞,挖過蕨麻根,掐過肥大的蝨子,摳過乾燥的大便。
因此在1963年初冬的這個下午,老幾一切就緒,逃跑的激情和理性準備都成熟了。根據他自己腸胃的活動,他約摸這是下午4點半左右。他和十來個犯人從早上就被派遣到這一帶來清除“鋼鐵垃圾”。每一批新犯人到達,都會指着大草漠上矗立的奇形怪狀的龐大異物發問:“那些都是什麼東西?”
鋼鐵垃圾是1958年大鍊鋼鐵留下的,是一個個倒塌的土高爐分娩出的怪胎。
那些從高爐上拆下的磚頭有的被砌入了糖廠的圍牆,有的被壘成了副業隊的宿舍。我祖父和兩個獄友這天來到副業隊和糖廠之間。老幾在被逃亡誘惑的兩年裏養成一個習慣,只要到一個地方,他馬上情不自禁地看地形,丈量距離,哪裏有個藏身處,從A點跑到B點需要多少步,往往在他一瞥目光中完成演算。此刻他半心半意地計算着糖廠和副業隊宿舍之間的距離。我在這裏說的“之間”,和一般的空間概念不同,站在我祖父陸焉識此刻的位置上,是看不見糖廠和副業隊宿舍的,最多看見一個灰色影子(副業隊宿舍)和一個紅色影子(糖廠)。草地上響着零敲碎打的金屬聲:犯人們先用嘎斯把鋼鐵垃圾割小,再用榔頭敲。他們的活兒是愚公移山,把準金屬碎塊搬到三輛馬車上。
老幾對跟來警戒的軍人說,他的手套讓鋼鐵垃圾磨破了,馬車上他還擱了一副備用手套,請班長們允許他去取。一共來了兩輛馬車,十個犯人,兩個軍人選擇看守9個年輕力壯的刑事犯,揮揮手讓斯文柔弱的老“無期”自己去取手套。軍人不願意刑事犯們歇工。一般情況下,只要看守者一走,犯人就找地方坐下來;他們不幹沒人看的活兒。
老幾就是這時決定逃跑的。人有時需要這樣心血來潮的最後催動。他走到馬車旁邊,花了五六分鐘還沒有弄開3匹馬當中的那匹青灰馬。所有拉套的馬都雄健魁梧,這是沒錯的,可老幾認得出它們中間的長跑手。老幾靠讀書讀來72行手藝,識馬也是讀書讀來的,那還是他在美國學馬球的時候讀下的閒書。假如還是解不開青灰馬的套,他可能就把這次機會放過去了。但是就在軍人突然發現老幾去時已久,久得叵測的時刻,套被解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