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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認識丹珏的嗓音。科教片他只看到最後的5分鐘,那5分鐘裏丹珏只說了一句話,這就夠了,他憑了那一句話認識了她的嗓音。他張開嘴,窄小的長途話亭裏的氧氣似乎不夠他吸。上海和西安之間的冷場開始了。各種可能性他都想到,偏偏沒有想到跟婉喻同住的丹珏有可能來接電話。他不知道冷場冷了多久,讓丹珏在那邊又問了多少聲:“喂,哪一位?”他聽到自己空空的心裏一圈圈的迴音: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丹珏突然講起英文來。他沒顧上去聽她在說什麼,馬上就想她的語法不錯,但有點拘謹。丹珏用英文問他是否在聽她說。他這才把剛纔聽進去的上兩句話找回來。丹珏第一個英文句子說:“請你不要找我母親了。”接下去她又說:“假如你對我們還有絲毫的顧念,請你儘快去自首。”電話是那邊先掛上的。
陸焉識飛快地離開了郵局。假如丹珏向蘭州的郵局舉報他,郵局的人數是夠捉拿他的。凌晨兩點多,陸焉識到了一個小站的外面。溫度非常低。他又是沾了大草漠的光,使他耐寒抗凍。四點零七分有一班慢車經過小站去西安。慢車晃了兩站,他得到一個靠窗口的座位。這就更理想了,他把左臂放在小桌上,整個臉都埋在胳膊彎裏。
他睡着之後腦子裏還是丹珏的英文:假如你對我們還有一點顧念,請你儘快去自首。他突然想起來了,丹珏的英文文法之所以拘謹,因爲她用的是官方語言。她不是在和他談話,而是在對敵喊話。“顧念”作爲先決條件,衡量他是否還有一絲毫的父親責任心,父親的犧牲精神。否則他這一點點父親的成分都不被承認了。
就在那一剎那間,他拿定了主意。他要去自首。他盤算着應該怎樣往下進行他的計劃;他的自首發生在什麼時候對他的妻子、孩子們最有利。見一面婉喻是必須的。不見他可太虧了,太虛於此行,虛於一生了。自首之後,他的一生就了結了。
西安至上海的車行走了一天一夜後,到了和安徽臨界的一個小站,陸焉識身邊衝過熱烘烘的人體激流。突然,旁邊的世界鬧騰起來。陸焉識把幹部帽掀起一條縫,看見哭的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孩,原先她坐在小桌上,現在躺在地板上一攤撲克牌上。打牌的四個人正在勸慰她:坐那桌上你也敢睡覺?
人們問清楚了,女孩子是到上海的親戚家幫傭的,一個人乘火車,連自己坐的是桌子不是凳子都不知道。陸焉識把女孩子叫到自己跟前,讓她坐在自己腳下的地板上,胳膊架在他腿上睡覺。第二天車上賣飯,他把自己那份省下一半給女孩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