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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鶴有點冷了。太陽已經被山頭擋住。一幫孩子從山坡頂上下來,脖子上套一塊三角形紅領帶,一個男孩舉着三角形旗子,他們大聲問多鶴什麼。多鶴搖搖頭。他們太七嘴八舌。她發現他們不是扛着棒子就是拿着網。他們又問她幾句,她還是搖頭。她不懂他們說的“田鼠田鼠”。他們的旗子上三個字她認識,但放在一塊兒她又不明白是什麼意思:“除四害”
學生們從她旁邊跑下坡。他們一個個斜瞟她,琢磨這個女人不對勁在哪裏。
多鶴再站起來往山下走時,一腳踩滑,順坡溜下去好幾米遠,最後被一塊石頭擋住。她聽見嘩嘩的水響,側頭去看,一條石溝裏渾黃的汛水飛快衝過。她怕再來一跤,索性把兩隻鞋脫下。這些布底鞋是她跟小環學着做的,穿舊了又松又大,也滑。一陣腹痛來了,她兩手趕緊抱住肚子,肚子又緊又脹,鐵一樣硬。她發現自己不知怎樣已經又坐回地上,被一座小山似的大肚子壓在下面。疼痛在肚子裏亂撞一陣,很快找着方向,朝兩腿之間的出口衝來。
多鶴看見溝裏的泥黃色汛水上,翻騰着金紅的花。
她知道疼痛與疼痛之間還有一段時間,她可以往家裏一點一點挪。生過兩個孩子,她覺得她已經很會生孩子了。她眼前現在是太陽落山後的晴天,藍得微微發紫,鳥叫出夜晚歸林前的那種叫聲。等這陣疼痛過去,她會跨過石溝,往家裏去。過了石溝,山坡下上百座紅磚樓房中的一座,就是她家。可是疼痛越來越兇猛,扯住她肚腔裏所有臟器往下墜。她把手按在肚子上,她得把這個親人平安無恙地生下來,她可不能死。她要給自己生許多親人,然後她就再也不是舉目無親的女人了。
藍紫的天在她眼前明一陣暗一陣。疼痛過去了,她的臉冷冰冰的,汗珠在她額上像一層冷雨。她側臉看看旁邊的石溝,要她跨過這道嘩嘩作響的水,等於要她跨過長江。
這是下班時間。每座樓下的小路通向去廠區的大路,每天這時大路就到了汛期,人流轟轟地往前衝。全是穿帆布工作服脖子上扎毛巾的下班工人。多鶴從來沒有聽過那麼多自行車鈴一塊兒響。這個人羣被樓前一條條小路切分開,穿帆布工作服的男人們各自把自行車鎖在樓梯口,然後水泥建築的禿樓梯上好一陣都會響着男人們百十斤重的腳步聲。這時從鋼廠回來的張儉會發現多鶴沒了。又跑了?他會轉身就下樓,累散架的身子馬上聚緊。
張儉從鞍山到了這座新的鋼鐵城市,給調到了剛成立的鋼廠,幾個月的訓練學習結束,他已經是吊車手。這些消息多鶴是聽他跟小環說的。多鶴總是把每次聽到的話記在腦子裏,有空時再從記憶裏翻出,慢慢拼湊出意思。這時張儉會在哪裏找她?他知道她從沒出過家門,哪裏也沒去過。
疼痛再一次發作。她叫了一聲。山坡下已經有燈光了。她又叫一聲。她叫叫心裏好受些。一叫就順應了疼痛的勁道。她自己不是很清楚她在叫什麼。
她這一刻恨所有人,頭一個恨讓自己莫名其妙懷起孩子的中國男人。多鶴不喜愛這個男人,這個男人也不喜愛她。她不是要跟這男人討到喜愛,她討的是生存。她母親、她祖母差不多都是這樣。她們真正的親人是她們自己生出來的人,或者是把她們生出來的人,一條條的產道是他們親情來往的祕密隧道。她和丫頭有時候對看着,忽然都一笑,她們瞞着所有人的一笑,小環是沒份的,連張儉也沒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