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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鶴顛三倒四地講着她的中國話,有時張儉不懂,丫頭就做翻譯。下午天氣悶熱,他們走到一個竹林裏,張儉鋪開自己的外衣,把孩子們擱上去。多鶴不捨得把時間花在歇腳上,說要下到江水裏的岩石上去。張儉一個盹醒來,太陽西沉了,多鶴仍沒有回來。他把大孩二孩綁上,拉着丫頭走出竹林。
詩聖廟前圍着許多人看盆景展覽,張儉擠進去,卻不見多鶴的影子。他心裏罵罵咧咧:從來沒出過門,她還自不量力地瞎湊熱鬧。這時他突然從人縫裏看見一個花乎乎的身影:多鶴焦急得臉也走了樣,東張西望,腳步更不利索。
不知怎樣一來,張儉避過了她的目光。他的心打雷似的,吵得他耳朵嗡嗡響,聽不見自己心裏絕望的責問:你在幹啥?!你瘋了?!你真像當年說的那樣,想把這個女人丟了嗎?他也聽不見自己內心發出的聲音:正是好時機,千載難逢,是她自找的
他把孩子們領到一個小飯館,一摸口袋,壞了,他把身上唯一的一張五塊錢給了多鶴,怕她萬一會有花銷。原來他是有預謀的:給她五塊錢可以給自己買幾分鐘的良心安穩,至少她幾天裏餓不死。原來他早上出門時就有預謀:沒有帶她去她原先想去的公園,而帶她來了這個山高水險的地方。他在看見她餵奶,手碰到她xx頭,他的心忽然蕩起鞦韆的那一刻就有了預謀……他有嗎
天暗下來,一場好雨來了。小館子的老闆娘十分厚道,一杯杯給他和孩子們倒開水。丫頭問了一百次不止:小姨哪兒去了
張儉把孩子們交代給老闆娘,跑到雨裏。他沿着彎彎曲曲的小路跑上山,不久他又沿着路跑回來。小路掛在山邊,通到江裏。江水一個一個漩渦,一旦落進去它是喫人不吐骨頭的。
張儉哭起來。從十來歲到三十來歲,他沒有哭過,連小環肚裏的孩子死了,他都酸酸鼻子過來了。他哭多鶴從不出門,從未花過一毛錢,第一次出門,第一次身上裝了五塊錢就被人丟了。她知道怎樣去花錢買喫的嗎?她能讓人家不把她當個傻子或者啞巴或者身心不健全的人嗎?人家會聽懂她那一口音調古怪、亂七八糟的話嗎?她不會告訴人們她是日本人的,她曉得利害。她真曉得嗎?張儉哭從此沒親媽的孩子們,大孩二孩半歲,一下子斷了他們喫慣的口糧。不過孩子們會比他好得多,畢竟是孩子,忘得快。但願他也忘得快些,等水泥地不再幹淨得發藍,衣服上不再有摻花露水的米漿香氣和刀切一般的熨燙褶痕,他就能把多鶴忘得淡一些。
他渾身發抖,就像給自己的眼淚泡透了。江和天相銜接之處,有船隻在“嗚嗚”地拉笛。他的臉突然跌落到膝頭上,哭得胸腔裏空空地響。有什麼辦法能忘掉多鶴最後給他的一張笑臉?她聽說他要帶她出門,回去更衣梳頭,還偷偷在臉上撲了孩子們的痱子粉。她最後一個笑顏是花的:痱子粉讓汗水給衝開,又混進了塵土。
張儉回到那家小飯館時,天色已經晚了,飯館開始供應晚飯,丫頭坐在一張長凳上,大孩二孩躺在四張長凳拼起的牀上,睡着了。老闆娘說丫頭把泡爛的饅頭餵給了弟弟,自己喫了一個冷飯糰子。
“我小姨呢?”丫頭劈頭就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