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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的夜晚涼陰陰的,空氣很爽透。多鶴拿着久美的信,坐在陽臺上。久美也沒有一個親人,久美要多鶴做她的親人。多鶴又給了她一次生命,原本就是她的親人——久美在信裏這樣寫。久美、久美,是圓臉盤還是橢圓臉?她是在病得沒了原樣的時候和多鶴結識的。真是大意啊,久美應該寄上一張照片,讓多鶴想到久美時,腦子裏不完全是一團模糊。
久美告訴多鶴,她和大逃亡的殘留人員到達大連時,三千多的逃亡隊伍只剩下了幾百人。成年人等在集中營裏,不久一場流行傷寒使他們再次減員。久美與四百多個兒童乘船去了韓國,又轉道回到了日本。船上病死的兒童很多,她是倖存者之一。她在孤兒院裏長到六七歲時,就立志要學醫。十五歲進了護校,十八歲成了一名護士。聽說田中要訪問中國,她把自己的經歷寫下來,寄給了首相,結果她竟然被選中成爲隨行護士之一。
來到中國的第一天,久美就把她寫給中國政府的信請田中首相交給了翻譯。久美給多鶴寫的這封長達五頁的信上說,她但願多鶴活着。多鶴是個吉祥的名字,成千上萬的紙鶴祝願她早日回到家鄉。代浪村的另一半在日本。
省民政廳的幹部說,久美的信先是讓中央批到了黑龍江省民政局。民政局頭疼了,這麼大的省去哪裏找一個幾十年前就不知死活的日本女子?信在文件櫃裏躺了一年多,打聽出一九四五年確實有一批賣到中國人家當媳婦的日本女孩。一個個地找,查出來她們都在哪裏落了戶,又從哪裏搬到了哪裏。所有的日本女子都找到了,就是沒有叫竹內多鶴的。到了第三年,才查到曾經住在安坪鎮的張站長。又過了一年,久美的信開始南下,過黃河,過長江,信落到多鶴手裏時,已經四年過去了。
收到久美第二封信的時候,省民政廳的幹部又來了。多鶴需要填寫各種表格。表格中最難填寫的是某年某月某日,在哪裏,做什麼。誰證明。小環和兩個男孩圍在十瓦的燈光下。替多鶴一欄一欄地填寫。男孩們才二十歲,手指卻微微哆嗦,填錯一個字,表格就廢了。
從填表到多鶴收到護照只花了三個月時間。省民政廳沒有辦過這樣大的案例:田中角榮首相的護士親自出錢資助,不斷來信催問此事。
最後一次,是居委會的五個女幹部們一塊到張家來的。她們說省民政廳把電話打到了居委會,請她們負責把多鶴送上去北京的飛機。多鶴在北京將由另一個人接應,然後送上去東京的飛機。小環對她們說不用了,心領了,女幹部們對多鶴從來沒負任何責任,最後幾天,也讓多鶴把那種沒人對她負責的自在日子過完。
張家的兩個男孩一個大人對多鶴都不知該拿什麼態度了,他們發現無論什麼態度都挺笨拙。小環在她身邊坐坐、站站,但她發現自己有點多餘,多鶴心裏已經是用日本話在想心思了,所以她又訕訕地走開,讓多鶴獨自待着。沒過一會兒小環又覺得不妥,她是家裏的一口人,出那麼遠的門,也不知會走多久。怎麼能不在最後的時間陪陪她?就是什麼也不說地陪伴。也好啊。小環又走到多鶴身邊,她腦子裏盡走日本字就讓它走去,她反正想陪陪她。很快小環發現,她是在讓多鶴陪自己。
這麼幾十年,是好好陪伴,還是吵着打着陪伴,總之有好氣沒好氣都陪伴慣了。
小環替多鶴趕做了兩套衣服:一套藍色春秋裝,一套灰色十部裝。現在的滌綸卡其不用漿也不用熨,筆直的褲線跟你一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