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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婦人們的望遠鏡已抖得對不成焦距。男人們不斷喝着酒,酒頓時變成汗浴洗他們先是紅後是白的臉。緊緊握住陽臺圍欄的手上豎着汗毛,豎得如同暴雨前的蒿草一樣戰戰兢兢。這些東方人的勇猛使他們醒悟到一點什麼。他們漸漸息聲斂氣,眼睛也不再狠狠張開了。
那點醒悟漸漸清晰了:他們不是在自相殘殺,他們是在借自相殘殺而展示和炫耀這古典東方的、抽象的勇敢和義氣。他們在拼殺中給對手的是尊重,還有信賴。某人刀失手落地,另一個等待他拾起。他們借這一切來展現他們的視死如歸,像某些人展示財富,另一些人展示品格、天賦。他們以這番血換血、命換命的廝殺展示一個精神:死是可以非常壯麗的。
殺場上沒剩幾對人了,觀衆給他們讓出的舞臺更大更廣闊。吶喊已完全嘶啞,衝刺是踉蹌的,一隻被砍下的手坦蕩蕩掌心朝天。
陽臺上只剩下不多的觀衆。這一番對於中國人的領教使他們神情陰鬱下去。有人耳語着死亡的數目。有人冷笑說:可惜沒見一隻帶辮子的腦瓜滾在地上。都聽出這冷笑的勉強。他們都是第一次親眼看到這個種族帶殘酷色彩的勇敢和對於血的慷慨。他們還領略到一種東方式的雄性向往:那就是沙場之死。這死可以毫無意義,因爲它本身就是一個輝煌的意義。刀光劍影,熱血如浴,這死還要什麼比它本身更壯麗的意義?
是的,自相殘殺是他們的藉口、假象。他們是在集體自殺,從某種角度來領悟。他們死給你看;死是最後一步,這一步都能走得這樣從容,心甘情願,它之前的許多步,如歧視、詆譭、驅趕、毆打,還值得提嗎?
死都不怕的人,還有什麼可怕的?死都能面對的,還有什麼不可面對的?
洋人們心裏嘀咕着這些領悟,退出陽臺。散場了。
這或許是我的錯誤推斷:他們什麼也沒領悟到,見血見得他們腦子成了個大空桶。我從來對洋人的思路摸不準。有時自以爲摸準了,來一番胡說八道,人都得罪光了。於是我的白種丈夫說:親愛的,我們說yes的時候,心裏想的就是yes;不像你們,說yes而意思是n0。角鬥雙方高高抬起自己的七名犧牲者同樣莊重地退去。在此之前,他們當着自己同胞,也當着所有洋人觀衆,喝下了鹽和酒。這更證實了洋人對整個角鬥目的的猜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