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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切你完全不知道。那時你從一個醫生的手轉到另一個醫生的手,在你閉上眼睛的時候他們公然談論你有救無救。你那時離死只差一步。
死如同一切事物和概念,是被逐漸積澱的認識固定成一個概念。先民和孩子認識的死,是完全不同的東西。至於你,死也是充滿天真的,不再有死的公認意義。像其他的認識一樣,如生存。生存的概念從你到我這一百多年中,是被最深體味的。你們生存了下來,我們要生存下去。我們走下飛機,走過移民局官員找茬子的刻薄面孔,我們像你們一樣茫然四顧。我們像你們一樣,感到身後的大洋遠不如面前陸地叵測,因而每一個黃面孔的陌生人都似曾相識,親同隔壁鄰居。
我們同樣聚向唐人區,在那裏平息剛跨入異鄉的驚魂。在那裏找工作、找房子、找安慰,找個定定心的地方來完成從熱土到冷土的過渡。我們同樣擠住在窄小、失修的屋裏,一羣人分擔房租,安全感便是一羣人相等的不安,幸運感便是同伴們相等的不幸。然後,我們像你們的後代那樣,開始向洋人的區域一步一探地突圍。
洋人們早已從二十年代和三十年代的中國僱員身上嚐到甜頭。二十年代那位第一個走出唐人區進入洋人銀行做經理的年輕人改變了華人不準受僱於唐人區之外的歷史。我們本性不改地埋頭苦幹,像在最貧瘠的金礦上用淘籮淘金的中國人那樣,以原始的手段聚起財富。我們的財富像灰塵那樣增長,那樣微薄地增長。辛勤和忍耐,串起了我們這五代黃面孔移民。
四十年代的那位第一個進入洋人芭蕾舞團跑龍套的女子呢?
六十年代那個宇航員呢?
我們同樣是這樣不聲不響地向他們的腹地、向他們的主流進入。三四十年代華人怯生生登上電梯,穿過走廊,敲開一個門,遞上優異的學校的成績,請求一個卑微的職位。我們呢,不再那樣怯,目光平視,一嘴背誦好的英文,一身僅有的西服。得到了這個職位。我們看着聳立蔽日的高樓、茫茫的馬路,想:又他媽的怎樣呢?玩世不恭的笑出現在我們的眼睛和體態裏:這就是五代人要爭奪的位置,又怎樣?仍是孤獨,像第一個踏上美國海岸的中國人一樣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