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歌苓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餘老頭問:“我的詩呢!?”
穗子爸說:“別別別!你的詩?就在那張書桌上啊!”
餘老頭說穗子爸:“放屁!”
他今早去廁所倒便盆,見他的“詩稿”給當了手紙了。
“牛棚”十五個“棚友”立刻起牀,給餘老頭的工兵鎬押解着,跑到男廁所。那部叫《梨花疫》的詩稿一共三十來頁,全作了另外用途。那是很好的紙,供人寫毛筆小楷的,吸水性、柔韌度都很好。
在餘老頭的一再拷問下,有人招供了,說昨晚有幾個人夜裏瀉肚,黑燈瞎火去哪裏撕大字報呢?只好有什麼用什麼了。大家都爲穗子爸說情,說他沒有瀉肚。人們瞞下了一個細節:大家去廁所時有些良心發現,省下兩張紙來,悄悄掖在熟睡的穗子爸枕下。大家勸餘老頭想開點,天才的文章在天才的靈魂裏,誰想毀掉它,那是妄想。
但作賤老革命餘老頭的作品,是反革命行爲,這點是沒錯的。所以穗子爸受了懲罰。懲罰是禁閉反省,原來他到處走動,提個紅漆罐,見了掉色的“毛主席語錄牌”就去刷漆。雖然那是危險活,常常得爬到梯子頂上,或攀在一掌寬的樓沿上,但穗子總可以看見一個如山猿的父親身影,還可以遠遠地叫一聲“爸!”現在穗子無處再見到父親了。
萍子常去浴池。每次出浴,她肌膚就添一層珠圓玉潤,添一層淺粉色澤。一個月不到,她胖了許多,起了個朦朧的雙下巴。在兩個女夥放下架子,開始招呼萍子時,城裏的所有浴池都被查封了。據說一百多個造了反的麻風病者在一個月前燒燬了所有麻風病案卷之後,僭越了麻風村警戒線,打死了一些醫生和護士,悄悄進入了城市。他們在城裏浴池多次洗浴,直到一個修腳師發現了一個五官塌陷、肢體殘畸的男人,事情才敗露的。
一個對麻風不設防的城市頓時陷入恐怖,鬼魅的傳說飛快流行。穗子聽說鑑別症狀之一是鼻樑塌陷、面若桃花。不久又聽說了更可怕的:麻風者的頭髮像是種在沙土上的青蔥,輕輕一拔就是一把。又過兩天,一隊面色陰沉的人來了。他們穿白色外衣,戴白手套,手裏拿着木棍。他們直奔餘老頭的屋。餘老頭恰不在屋裏,聽到消息便從梨花街糧店飛奔回來。他扛的十斤麪粉跑散了口,麪粉從餘老頭的頭一直灌到腳,因此他在梨花街污黑的街道上留下的百十個腳印雪白雪白。他趕到家門口就看見萍子給人五花大綁地往門外拖,男孩的哭聲破碎無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