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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柯丹用各種話威脅她,她還是獨自出來尋馬。這種時候她要能安生躺着纔怪。她看看星星的位置,斷定自己方向大體正確。
即使是夜裏,沈紅霞也認出它來,憑它這股稀有的臭。這臭氣在寒氣逼人的草地之夜竟有點暖烘烘的。水面蓋着絨布樣的綠色厚翳,夜風吹不動它;風大時它只蠢蠢地懶懶地打幾道粗褶。紅馬就把她甩在這裏,被馬剪破的水翳正奇蹟般癒合,眼看它就要粘成先前的整體。白天會看見被水翳覆蓋的死水染料般綠,固態般稠,囤積多年的浮游生物屍體。當時她被拋進其中,連水花都濺不起。她顧不及反胃,爬起來就去揪紅馬的長尾,卻被它蹬開。她永遠不會忘記紅馬懸起的後蹄舞蹈般完美。等她撫着被踢傷的雙膝爬出水窪,紅馬已無聲無息地跑到了天盡頭。
誰也沒聽見柯丹將她背到背上的瞬間說了什麼,只有她聽見了。柯丹說:狼。又說:處分。柯丹在向她伸手的同時笑了一下,在擴大的笑臉後似乎藏着一個遊戲或一個陰謀。
沈紅霞拖着兩條痛木的腿沿着臭水窪走。被馬踢傷的雙膝腫得滑稽,像生出兩枚極肥碩的牛屎菌,指頭捺上去感到它會汪水似的,又潤又嫩。突然,在水邊細膩如膏的淤泥上看見一隻圓圓的蹄印。這蹄印完美至極,像專意託下的藝術品。沈紅霞不顧腫大的膝部,一下跪下去。她感到一陣心酸和心醉,想將那蹄印雙手捧起。紅馬也回到這裏了,這是一匹多聰明的馬!它不僅識途並識得它拋棄騎手的方位。或許它到這裏也是爲找她,它將一隻前蹄探向水窪,以一種不可思議的姿態在這裏站立了許久,帶着一點懵懂的歉意。
沈紅霞雙手猛力支撐着地,想使自己好歹站起身。
她忽然覺得有個人蹲在水窪對面。仔細看,果真是個人,並是個女性。她沒發現沈紅霞,正一心一意撥開水面的髒東西,用手掬水喝。她想告訴她,那下面的水也髒得厲害,難道聞不出它衝腦子的臭?但她很快詫住了,因爲那女子正隔了水窪把她定定盯着。
四周很靜,連海拔三千米的原野上從不間歇的風聲也息止了。女人幾乎與沈紅霞同時站起身。夜色極重,但沈紅霞感到這個女性形象在她視覺中是清晰的,並越來越清晰。她顯得極其衰弱疲憊,頭髮骯髒凌亂,衣服爛得條條縷縷。只是她灰黑臉上的一股神采,使她的形象並不狼狽,甚至還有些動人。她覺得她在笑。當她看清一個年輕的女紅軍在對自己微笑致意時,她毫不驚恐,儘管她從未料到自己崇拜的東西會以這種生命形態出現。
現在她與她面對面站着了,中間隔着三十多年的光陰。女紅軍與沈紅霞相比顯得矮小乾癟。她用手背抹抹嘴,顯然對剛纔的暢飲感到滿意。沈紅霞想起紅軍什麼水都喝,甚至喝牲口尿。
沈紅霞知道,這片草地在三十年前被蕩平過。紅軍像翻耕土地一樣將草地揭去一層皮,之後草地在他們沿途鋪下的身體上更旺地新陳代謝。既然她已明白這是個三十多年前將自己永遠留在草地的女紅軍,她感到不必對此再求別的解釋。她只感到欣慰,因爲活的歷史就在她面前。女紅軍用手指梳理幾下頭髮,然後去拎那隻揹包,所謂揹包,只是一卷稀爛的氈毯。在她轉身的時候,沈紅霞看見她背上一大片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