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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手落在紅馬身上。它垂着眼簾,撐圓的鼻孔呼呼吹出帶泥腥草腥的熱氣。吹得沈紅霞頭髮亂了,神志也飄起來。她的手從它蓬亂的鬃毛、峭立的肩胛、結着血痂的胯部一一撫過。紅馬瘦了卻高了,帶了傷帶了閱歷而顯得更駿更健,原先那些毛糙含混的線條全然消失,每塊肌肉都有着最標準的形狀。它那兩條曾踢傷她的後腿此時更像兇器,肌腱突起筆陡的銳角。紅馬猛抽一下長尾,將她的手不客氣地撣開。
它對這種愛撫感到難堪甚至膩煩。沈紅霞尷尬地僵住了。這時有人遞過一撮鹽:據說讓牲口在你手裏舔喫東西容易跟它聯絡感情。待沈紅霞攤開掌心,它卻揚下巴一打,鹽全被打落到地上。它便很費力地去尋那撒在草棵裏的鹽粒。它這舉止首先讓柯丹受不了,用長長一串誰也不懂的話叱罵着,紅馬卻看也不朝她看。然後她去拾那根鞭子.這根祖傳老鞭子有個特點就是會自行舞動,實際上它是隨着人的感覺而動。攥住它時,它就隨着你心裏的願望出擊。紅馬在這條紫紅鞭子下飛起,逃開了。但它畢竟貪戀那點鹽,很快又跑回來悶頭舔喫。當沈紅霞再次撫摸它時,它忽地抬起頭,投來不可親近的目光。與鞭笞相比它倒更反感親暱。紅馬對那種喜歡在人手掌裏喫東西、並愛讓人摸來摸去的馬充滿鄙夷。反過來,它認爲人的親暱是對馬居心叵測的籠絡,是對馬的尊嚴的調戲。
它寧可不再喫鹽,遠遠跑開了。遠處,它存心作對似的將人爲它理整齊的鬃毛又抖亂,就用這副披頭散髮的野相朝人看着。它看見呆立的沈紅霞。
紅馬至死都不會忘記這個企圖征服它、溫存它的姑娘在這時的傷感面容。她的臉通紅,與她的紅臉相比,背後的人只是一片灰白,平板地與天、帳篷連成一體,唯將她凸突出來。在將來它死而瞑目時,它纔會徹底明白這張紅色顏面上自始至終的誠意。對於它,對於一切。
這樣一個生長於窮街陋巷的下流而自在的環境裏的姑娘,對於草地的嚴酷發生了難以言喻的興趣。草地就那樣,走啊走啊,還是那樣。沒有影子,沒有足跡。沒有人對你指指點點。她往草地深處走,步行。要想騎馬便招呼一個路過的騎手。人家問她手裏拿着的什麼花。她答:“你還看不出來嗎?”她身上沒有一件東西有正當來歷,可誰又看得出來呢。遠處灰濛濛的,有人告訴她:女子牧馬班也參加賽馬去啦。
連柯丹也喫不準這匹紅色駿馬是否有可能被馴服。它好一陣壞一陣,除了沈紅霞,誰也沒那個韌勁跟它較量。沈紅霞在它百般刁難中竟與它相處下來,並騎它到大庭廣衆下來亮了它的相,炫示了它的美色。
那位提倡女娃牧馬的老首長專程趕來,檢閱女子牧馬班。許多人扶他跨上一匹馬,卻聽他全身各處都發出劈劈啪啪的響,類似優質木料開裂的聲音。他自己也被那響聲弄得煩惱而難堪,臉苦苦地笑:“老骨頭啊。想當年,我操……”人們明白了,立刻將他從馬上弄下來,扶上主席臺。各種表態演講後,清脆地響了聲槍。首長瞪瞪眼對麥克風小聲咕嚕:“媽拉巴子誰開槍?!……”這話通過大喇叭直傳到幾里外女子牧馬班的起跑線上。七個姑娘全穿寬大的男式舊軍裝,好在皮帶一束也顯出不男不女的一股英姿。